“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蒨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p>
吟罢！紫树抬手搭一个凉棚，向四野里眺望。山不是山，只是丘陵，多了圆滑，少了峥嵘。树不是树，只是矮灌，多了佝偻，少了挺拔。未见空谷幽兰，仙霞缭绕。唯有鸟鸣依稀伴斜阳。</p>
带着几份失望的语气，紫树开口说道：“易大师，你说吴承恩可真来过这里？《西游记》中所述，我可是一样也没瞧见。”</p>
易大师似是没有听到，亦或者完全没有回答的兴趣，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西方。</p>
林耀赶赴圣莫妮卡后，易大师便要求来方寸山一游。既然双方已经达成了合作意向，行者也没有拦着的理由。为防意外，就由紫树陪着一起来到了方寸山。按说游山，当观名胜古迹，寻访隐世高人。可易大师到了之后，只是来到一座颇高的丘陵之上，便不再走动。眼看着第三天就要落下帷幕，他还是没有挪窝的迹象。紫树不得已也只能强行搭起话来。</p>
紫树的本体乃是桃木，早已习惯了在一个地方不动不语待个百八十年。可如今已然入了尘世，繁杂之事颇多，能浪费这三日已是极限。另一方面，他在今日与易大师搭话，也是应着三这个数字去的。</p>
直到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收回囊中，易大师终于开口说话：“读书人的春秋笔法，总是会带着些许美妙。”</p>
噗！紫树把刚喝进口里的清水吐了出来。等一句回话隔了足有一个小时，还这么冷不丁带着几许幽默。</p>
擦了擦嘴，紫树回道：“大师，下次能不能别这么幽默，呛着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p>
易大师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余烬这小子倒是收了个好徒弟，不似他那般愚呐。”</p>
紫树一听，摔了手里的水杯，郑重地向易大师行了一礼，恭谨地说道：“林耀果然没有看错，您真是——”</p>
易大师摆摆手，止住了紫树叫出那个名字，说道：“我是易，他已经死了！”</p>
死了，自然是死了。林耀推断出易大师的身份，便大体说过结局，那石猴完成了任务，这位便死了。即便知道了结果，即便感觉到易大师对往事有诸多遗憾。却一点无法阻止紫树八卦的心。他显得有些激动，颠三倒四地说道：“这个，晚辈，不知道是否有荣幸，听您说一说当年的事情。”</p>
“当年？”易大师本有些活气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似是想到了心痛的事情。他甩了甩头，似是要甩掉什么。接着，他缓缓地坐下，拔了一根草棍，含在嘴里。然后拍了拍身旁的地面，示意紫树坐下。这才打开话匣，忆起当年的故事。</p>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位老和尚——”</p>
易大师刚说到这里，就被紫树急急地打断了。</p>
“等等，这个故事我怎么好像听过。后面不会是‘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位老和尚——’”</p>
说完，紫树感觉自己已经满脑子黑线。</p>
易大师幽默地笑笑，说道：“原来这个故事你听过。不过你只知道开始，并不知道经过和结果。话说，我不是老和尚，你也不是小和尚，就不用硬往身上套了。你们啊！终归还是太年轻了，唯一经过风浪的赫鲁夫，也未曾摄入太深。信仰的力量，远比你们想象的强大。人老了，说话就是容易唠叨，容易跑题。言归正传，我继续说说悟空的故事。”</p>
紫树轻挠了一下额头，插口道：“我想听听您当年的故事。”</p>
“我的？”易大师有些怅然，幽幽地说道：“他已经死了，我不过是一枚碎片，只有悟空的故事。你有酒么？”</p>
好故事，要佐以美酒，才不负说者。这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流传起来的习俗。紫树拍了拍地面，摸出一坛桃花酿，看上去很有些年头。揭去泥封，递将过去。</p>
易大师接过酒坛，鼻子就着坛口嗅了嗅，无味。仔细看去，坛子中的酒是满的，并未有水份流失。他摇了摇头，看向紫树说道：“倒是可惜了数千年的时间。本以为会是陈年的酒膏。这与新酿的又有何异！”</p>
紫树略带期待地说道：“前辈不妨先尝尝看。”</p>
易大师听罢，吐了草棍，举起酒坛就准备往嘴里灌。紫树急急地止住，拿出一只小酒碗。</p>
毕竟是紫树tí gòng的酒，易大师也不好依着自己的性子来，由着紫树斯斯文文地倒了一碗。他端过来，一口闷了进去，砸吧砸吧嘴，似是没尝出味道，将碗又递了回去，示意紫树再斟一碗。紫树却摇了摇头，放下酒坛，看着易大师。</p>
易大师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脸上一阵血气潮涌，变得通红。片刻，他长长舒了口气，翘起拇指说道：“这味道够！”</p>
“喝多了容易醉，我替您封存好。想喝了您自个悠着点倒！”紫树施了术法，将酒坛重新封了起来。</p>
易大师却叹了口气，说道：“不必了！我从来不是一个贪杯之人。这酒中的情谊，我心领了，一碗足以！”</p>
这坛桃花酿是林耀特意为易大师准备的。原料倒是极为普通，就是灵山大泽中自然生长的桃花。唯有所花的时间和工序却很是磨人。</p>
当年林耀为了扮演一个十足的不学无术，只会逃命的浪荡子弟，收集了不少奇&淫技巧的技艺，这坛桃花酿的炼制方法算是酒类中最为怪异的。</p>
酿酒的坛子必须是听音土所烧制，坛壁刻画吸音阵，坛口设下锁灵阵。每年三月采盛开的桃花，佐以泉水酿制百坛桃花酒。酒藏三月，于夏日时分开启。带往各地，散于寻常生灵饮用。饮酒者需说一个真实的故事，供酒坛的吸音阵收藏。每坛酒不可尽饮，留十分之一。待到百坛桃花酒全部按此法饮过，将剩余的酒合在一起，重新淬炼一番，再行窖藏。</p>
次年，再如此酿制一番。然后将炼制过的余酒，与上一年的余酒混合淬炼后窖藏。</p>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百年。将积攒下的桃花酒分做百坛，散于神族饮用，换取真实的故事。最终依旧留存十分之一，带回窖藏。</p>
下一年，再重新开始一轮百年酿制。而上一个百年最后经过神族饮用的余酒，只能与下一个百年饮用过的余酒混合窖藏。</p>
因这酒需常开常酿，所以无法形成酒膏。除了依着原料通俗地叫做桃花酿，它还有个特别的名字—— “淡如水”。至于为什么起这个名字，据说只有饮过的人才明白。</p>
既然是上乘的仙酒，除了味道自然还有些其他特别的功效。这‘淡如水’有帮助神族凝聚神魂的功效，对神魂受损的情况效果也很明显。</p>
这酒，炼制的时间越久功效和味道也会越强。林耀只炼制了百年便陷入沉睡，接下来的数千年紫树闲的没事，一直帮他酿着。</p>
紫树见易大师推辞，心中颇为疑惑。按林耀所说，纵是这一坛下去，也不足以让这位老祖宗彻底恢复，他为何反倒拒绝了。莫非是觉得太过贵重？想到这里，他开口说道：“这酒虽炼制不宜，但尚有百坛，大师不必客气。”</p>
易大师淡然地回道：“他并不想回来，也只是完成一个未了的心愿罢了。若是给老朽面子，就留一坛给那猴儿吧！”</p>
既然提到了猴子，易大师顺着讲起了当年的往事。</p>
话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位老和尚。老和尚乃是修禅之人，早已成就了罗汉金身。之所以在这山中待着，却不是为了清修，只是在等山顶的那块顽石化作生灵。他等这生灵不为别的，只为行杀戮之事。</p>
在诸神的时代，天地万物之中，唯有顽石一类，一朝觉醒便可迈入神族之列，神通亦是毁天灭地。此时诸神之战接近尾声。用不了多久诸神便会订下盟约，集体迁往仙界。</p>
然而，终归有一部分神族不愿离开故土。尤其是一部分站在人类一方的古老神族和新晋神族。他们帮助人类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自然希望可以享受一番胜利的果实。</p>
鲜血既然流了，就不妨流个干净彻底。</p>
几位洞悉了天机的星君与人类的掌权者，联合设下了一个局，准备灭杀所有不该留下的神族。这几位星君并不想留下什么话柄，人类的掌权者也不想留下一个兔死狗烹的骂名。最终订下的是一个借刀杀神的计策。</p>
那块顽石化作生灵尚需五百年光阴。按照时间推算，诸神盟约订立，这块顽石也就没有机会化作生灵。几位星君联合施法，强行灌注天地日月之华，顽石得以提前出世。所化的生灵，便是那只顽皮的猴子。</p>
因为是强行催生，这石猴的神通并不完整，且性命极短，活不过二十年。在几位星君的设计之下，石猴拜在一位神通广大，又不问世事，喜欢清修的神族门下。学艺三年，修得无上神通。然而，这石猴灵智似乎也受了催生的影响，行事易走极端。但这种种缺陷，却恰好符合几位星君的算计。</p>
没过多久，艺成下山后的石猴，在几位星君的诱导之下，一路从东到西，将欲强留地球的神族杀了个一干二净。这猴子的使命完成，几位星君和人类的掌权者一合计，干脆把这猴子了断了，给逝者一个交代，以彰显自己的公正。未曾想，这猴子的神通实在了得，将几位星君打得大败而逃。</p>
几位星君没有办法，只得撤了封锁，将猴子乱世的消息传给了他的师傅。他师傅通晓天机之术，其中因果自然算的清清楚楚。可猴子杀孽已然铸成，几位星君的所作所为此时已无法公诸于众。万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忍痛亲手了断了石猴的性命。</p>
听完故事，紫树怔了良久，问道：“这可跟西游记里的有所不同。简直南辕北辙。”</p>
易大师回道：“这是自然，难道要告诉世人，那猴子不过是上位者用于博弈的牺牲品，一件用于杀戮的工具么？他那一世太苦，太短。做师傅的，不希望争来的这一世，还是这么真实和残忍。善念聚仁力，恶念聚邪力。惟愿仁善带给他一生平安！”</p>
紫树听的不是很懂，但他也不准备继续细究下去，只消转述给林耀，那家伙自然有办法给他解惑。他又问了几个细节的问题。</p>
比如，那位庙里的老和尚最后如何了？易大师的dá àn是死了。顽石孕育的生灵，与大部分蛋生生灵类似，对第一眼见到的生灵会有天然的亲切感。老和尚认了猴子做儿子，安排猴子上山学艺，等他学艺归来，就按照设计好的剧本死了。说起来，也是一个可怜人。不过老和尚死的心甘情愿。</p>
这个故事很不好，紫树感到自己的胃有些不舒服了。他决定结束谈话，最后问道：“大师，您说你是为了实现一个心愿。不知晚辈有何处可以效劳。”</p>
易大师幽幽地回道：“不必了，你们有你们要履行的责任。他的心愿，还是由我来完成的好。如此，才不负师徒一场。”</p>
说道这里，易大师顿了顿又多啰嗦了两句道：“哎！那猴子天赋极高，是他的关门弟子，虽只学艺三年，但却是最受他宠爱的。他哪里真的忍心彻底灭了这徒弟。恰好那时他比对人类的信仰之力，参悟长生之法，找到了一个可以救这徒弟的办法。不过这个法子却要以他的性命为代价。”</p>
“这么说，那猴子还活着？”紫树顿了顿又问道：“不知是在仙界还是依旧在地球？”</p>
“活着？快活了。那法子他从来没用过，加上那几位星君在一旁虎视眈眈，到底出了些许纰漏。不过，终归还是能成。”说到这里，易大师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天空中的星星。</p>
夜风习习，不知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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