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终究还是没说出口,那些话就这样埋在他心里再也没机会出来。
长安虽然感觉清风有些心事,但还以为是和玉漱有关,根本没有在意。因为惦记着梦中人的情况,他早早就上床睡下,可是接踵而来的梦境却再次发生变化。
而且是长安从来没想过的变化。
他梦到了他人之梦。
我叫冯三。
冯骥的冯,一二三的三。
人们都说临淄有三冯。冯骥、冯大、冯二,唯独没有我冯三。
因为冯三不成器,是冯家的败笔。
我很奇怪,因为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居然使得家族蒙羞。
有时候不同流合污也会成为一种罪过。
我不在乎冯家的荣耀,我从来没说过想姓冯,想成为冯家人。
是冯骥从出生起就给我打上了他的标签,灌输着他的理念,实施着他的想法,规定了我活着的意义。
我要逃离。
听说都城之外,是一片很大的天地。
在那里,没有人管你姓什么叫什么,只在乎你做了什么。
那个地方叫江湖。
我想去江湖看看。
做人首先要活着,要活着就要有衣食住行,衣食住行都和一个字挂钩——钱。
我没钱。
虽然我想做个剑客,但做剑客起码要有一柄剑。
我没有。没有剑,也没有钱。
所以我到一家叫作江湖客栈的地方,做起了跑堂。
店小二,是我在江湖里的第一个名字。
客栈的生意很红火,这和它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也和它招牌的那种酒有关。
酒叫解千愁,是世间一等一的烈酒,任你酒量再好也喝不过三杯,三杯一过立即醉倒,一醉方解千愁。
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在喝醉之后通通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但酒终究是酒,不能真的解千愁,一夜酒醒酒客便回到人间,只能嘻嘻哈哈笑着离开客栈,等到下一次攒够酒钱了再来买醉。
我看着他们千奇百怪的醉态,听着他们各式各样的故事,隐约有些明白了江湖是个什么地方。
来到客栈的第五年,掌柜的死了。
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所以临死前将客栈托付给了我。
我也是从那时才知道,他本是江湖里有名的剑客,只因多年前心软放过了仇家的小女儿,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掌柜的没有求我帮他报仇,只是要我把他埋在客栈门口的大柳树下,头要朝南。
我照做了。
从那以后,我有了在江湖里的第二名字,掌柜的。
说来也奇怪,来到客栈五年,守着江湖上最烈的酒,我却从来没有沾过一滴。
或许是因为看过了太多醉态。
或许是因为我并不需要解千愁。
当上掌柜之后,我一直待在客栈,似乎已经忘了当初想到江湖看看的想法,也可能是因为已经看到了。
这些年来,我见过很多人。
有些人普通,有些人特别。
但不论是哪种人,我都不喜欢。
旧人离去,新人再来。前些年我喜欢和客人交谈,但越到后来便越懒得讲话。
因为我发现不论什么人都一样,脱掉衣服就是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
这世间的人大多如此。
但也有人例外。
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客栈门外有颗柳树,她总在柳树抽芽的时候来。吃饭喝酒住一晚,从老掌柜还活着的时候就是如此,在他死后也不曾更改。
所以我总是在每年柳树抽芽的时候把最好的酒拿出来,给她备着。
她每年都很准时,酒菜也一成不变。一杯解千愁,一盘小菜,一叠花生,一斤酱牛肉。
去年她没来。
我自己把准备好的菜和肉吃了,没有喝酒,坐在客栈门口看了一晚上星星。
那天晚上月色很美。
柳树又要抽芽了,不知道今年她会不会来。
张王李赵,是客栈里的四个常客。
他们在江湖上闯荡,一不shā rén放火,二不坑蒙拐骗,三不行侠仗义,只是喜欢凑热闹,哪里人多往哪跑,所以知道很多消息,并以此为生。
江湖客栈是他们的落脚点,来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也就熟络起来。
这四个人是我为数不多既认识又活着,还蛮喜欢的人。从他们嘴里听消息,我是不用付钱的。
不久前,他们带来了一个消息。
据说唐国出了一个剑客,从长安开始一路向北而行。
他每到一处必会shā rén。不管是男是女,不管地位高低,不管老少残弱,只要是他认为该杀之人,就一定会杀。
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人们称他为天下第一。
我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特地仔细询问了张王李赵,但他们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那剑客姓任,剑法天下第一,为人蛮不讲理。
有趣极了。
那之后不久,客栈来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很特别,她的特别之处很简单。
美。
绝美。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天下不可能有比她更美的女人。
都说红颜祸水,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老张丢了左眼,岭南天鹰的天鹰爪很快,我慢了一步,只能保下他的右眼。
理由是老张看着那女人的时间过于长了。
可惜这些人,为了她争风吃醋,刀兵相见,却不知道人家从没看过他们一眼。
我也很注意她,但并不是因为她美。
而是因为她喝了很多杯解千愁,但都没有醉。
或许是因为那么多杯解千愁,还是解不了她的愁。
从她喝的那些酒里,我看出她在等一个人。
能让这种女人心甘情愿等待的人,一定是个盖世英雄。
或许有一天那个英雄会脚踩七彩祥云来娶她。
柳树抽芽的那天,有人如约而来。
我将准备好的酒菜端上去,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去年怎么没有来?”
这是我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姑娘挑了挑眉,我看出她很诧异,但没看出她眉间喜厌,突然就心慌起来。
“有事耽搁了。”
她的声音很清脆,和我想象中一样好听。
“事情办妥了?”
“嗯,很顺利。”
“姑娘贵姓?”
“免贵姓柳。”
“姑娘是哪里人?”
“燕国颍州。”
“那说起来还是近邻啊,不知姑娘芳龄几许?”
“二十二。”
“姑娘看起来却像十七八岁。”
“你是说我像小孩子吗?”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很年轻。”
“我本来就很年轻。”
“哈哈,姑娘好生风趣。”
“掌柜的,以前没勾搭过女孩子吧。”
柳姑娘戏谑的看了我一眼,俏皮的笑了。
我涨红了脸,但怦怦乱跳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你自己跑出来,家里不担心吗?”
“我爹娘早就死了。”
“怎么死的?”
“仇家shàng mén喽。”
“那报仇了吗?”
“自然是报了。”
“那就好…”
“你爹娘死没?”
“没…不过在他们眼里,我应该是死了。”
“那咱俩也算是孤苦伶仃,同病相怜了?”
“算是吧。”
“来,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干了这杯。”
“啊?我…我不喝酒的!”
“大男人喝个酒还磨磨蹭蹭的,你干不干!”
“干…我干…”
那晚我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喝醉,除了月亮很圆,夜色很美,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了,还有…柳条很美。
柳条是她的名字。我觉得的这个名字很美人也很美。
柳条从那天以后就一直待在客栈里,整天对着我吆五喝六指手划脚,有时也帮着送酒端菜。
不知谁起的头,客人们开始叫她老板娘,我慌乱的解释,被柳条揍了一顿,第二天我没解释,又被揍了一顿,索性,就让她揍我好了。
十五,有雨,土黄用时,曲星,宜沐浴,忌出行,冲龙,煞北。
昨夜三更开始下雨,到今天晌午才停。
雨一停,就有人来。
在客栈的这些年,我见过很多人。
这个人,是最特别的。
他穿着一身破旧青衫,脚下趿拉着芒草鞋,长发向后用竹条随意捆住,但还是跳出了几根耷拉在两边。
他走进来的时候,那个绝měi nǚ人的手抖了两下。
我看他浑身被雨水淋湿,就取了干布巾,递给他时,看到了他插在腰间的剑。
原来是个剑客。
落魄剑客。
剑客虽然衣衫落魄,但气势却超出我见过的所有人。他举止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洒脱在里面,待在客栈里,让人感觉这不是客栈,而是他家前厅,走在天地间,仿佛不是天地,而是他的卧榻。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经历和性子,才能养出他这样的气势来。
“小二,来十斤酒,十斤肉。”
我本想和他说解千愁不是论斤卖的,却不知怎么没说出口,真的给他搬了十斤酒,十斤肉过来。
“酱油!生姜!”
柳条将他要的佐料送过去,我们站在柜台后,看着剑客饮一口酒,沾一片肉,再咬一点生姜,美滋滋的吃了,接着吁了口气,赞叹一声,再饮一口酒,沾一片肉,咬一点生姜,美滋滋的吃进去。
这么吃了几口,他好像觉得不过瘾,端起酒坛大口大口喝起来。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店里只剩下他吞咽酒水的声音。
这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喝酒不醉的人。
那女人喝酒不醉,因为解千愁解不了她的愁。
剑客喝酒不醉,因为他无愁可解。
这天下,居然有人可以不为任何事烦忧。
“不够!再上酒!”
“喝光了,再上十斤!”
“不够不够!还有没有,都拿上来!”
那天晚上,剑客喝光了我所有的酒,吃光了所有的肉,沾完了所有的佐料,才满足的说了一声。
“齐国境内属你家酒好,某可算喝了个舒心。”
我心疼的看着一地空酒坛,再攒出这么多醉千愁不知道又该用去多长时间。
“那个…钱也该结一下了。”
“钱?你没说要钱啊。”
我呆在原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言语。
“哪有到客栈吃饭不给钱的?这还用得着说吗?”
“怎么用不着,某到好些地方吃饭,都不用给钱。”
剑客倒是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突然知道他是谁了,他姓任,是个剑客。
蛮不讲理,天下第一。
蛮不讲理是见着了,就是这个天下第一还不知道。
看着他腰间的剑,我突然想试试,是他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他的钱,我付了。”
角落里绝美的女人替他付了钱,他却一脸不乐意的样子。
“不就是杀了一帮贼人,你为何缠着某不放。”
女人低头,柔软的声音响起:“我只是想报答你的恩情。”
“那好,这酒肉钱就算是报答了,你走罢。”
“不行,还远远不够。”
“那你说怎样才算够!”
“让我永生永世,伴你左右。”
“你是报恩还是报仇?”
“报恩。”
剑客气的眉头发抖,猛然起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追出门去,明白她等的英雄到了。只可惜,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
不知道她和剑客会怎么样,但剑客一路向北,接下来想必是会去……
“呆子!”
柳条把我从怔神中叫了回来。
她俏皮的笑着,背着的双手伸到前面来,居然提着两壶酒。
“你还留了两壶?”
“是啊,不然咱们喝什么。”
从留在客栈的那天起,柳条每天都会和我喝酒,有时多有时少,有时会醉,有时不会。
今天她拿出两壶,看来要醉了。
“好吧,这第一杯,为了什么?”
她喜欢用些奇怪的理由来下酒,而我喜欢看她说这些奇怪理由时的样子。
“为了你我的相遇。”
我愣了下,她已经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嘛,为了在一起的欢乐时光。”
我有些慌了。
“至于这第三杯…就为了以后还能这样快乐下去!”
“那是自然!”
我稍稍安心,三杯下肚,酒意上头,已经开始晕了。
“第四杯!为了感谢老掌柜能把客栈托付给我,才让我有认识柳条的机会!”
“第五杯!为了柳条你留在客栈!”
“第六杯!为了…为了…为了我喜欢你!”
没有看柳条的表情,我端起酒杯一口喝干,趁着酒劲说出这句话,像是等待着审判。
良久,我终于忍不住放下挡在面前的酒杯,却看到柳条凑过来,用手拂过我的眼睛。
“呆子,你醉了。”
她的声音好温柔,我醉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柳条走了,留下一封信。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每年都会在柳树抽芽时来客栈喝酒。
原来那天,是她爹娘的忌日。
杀了她全家的,就是老掌柜。
而她,就是当年老掌柜心软放过的小女孩,也是后来让老掌柜家破人亡的人。
她放过了老掌柜,就像当年他放过她一样。
每年爹娘忌日时来客栈,是看看他什么时候死。
因果循环,报应轮回。
谁是谁非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在老掌柜死后,她为什么还会来。
又为什么留下封信,就这样离开。
我要去找她,不管她在哪,我一定要找到她。
在我要关闭客栈时,张王李赵来了,带给我一个消息。
剑客进临淄,剑斩冯府,冯骥与其长子二子皆死,街头百姓奔走相告,大快人心。
我终于知道了柳条为什么离开一年后又回来,为什么要和我喝酒,为什么要让我喝醉。
剑客一路向北,必经临淄。
他一路杀尽该杀之人,那么冯骥必死。
他要杀冯骥,我出不出手。
我一定会出手,即使冯家早已经视我如死人。
我出手,就会死。
所以我必须得醉。
冯骥死了,天下再无人知道他还有个儿子叫冯三。
我终于自由了,终于得到了我一直想要的东西,切断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
我给店门上锁,拿上长剑,向北而去。
对不起,柳条,我还是想试试,我和他,谁的剑更快。
冯家一门四男丁,我不能逃。
希望,来生还能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