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尚好，时候尚早，于是大家围坐于篝火前，一同唱歌跳舞分食着新鲜出炉的团圆饼。马奶酒被举起，手臂相连，我们唱啊、跳啊，熊熊的篝火翻腾着调皮的火苗，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灿烂的笑容、耳边的歌声曲声、酥香的团圆饼、鲜嫩的烤肉，各色食味声音混杂在一起，凑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团圆。</p>
我在家中又待了五日，便回了神祭司。按例是要休息半月的，但大哥哥第二日便回了营，我在家中甚为无趣又拘谨，也找了个理由，早早辞别了父亲。临别时，嬷嬷和子衿很是伤心，反复叮嘱我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切不可再鲁莽行事。</p>
马车停在了神祭司门口，我下来站了许久。抬头遥望，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高高的红墙上挂着祈祷吉祥平安的五彩经幡，随风轻轻飘荡。空气凌冽，阳光却来的耀眼。又回来了啊！进入这座红色高墙便是另一世界，一个与世无争的世界。虽然这里面不是“家”，却是一个让我安心的地方，是我的桃花源。每日的晨课、诵经，与师兄一起习武、帮他料理事情，闲来无事种种花、品品茶、下下棋或是读读书，都让我乐此不疲，每一日都过得充实而有趣。</p>
先去向师父请了安，听小厮说，自从团圆典之后，师父就一直卧床。推开师父的屋门，一股汤药和腐朽之味扑面而来。我心下一沉，但觉不好。</p>
师兄正坐于床边喂师父喝药，我抖了抖身上的寒气，轻轻地走到了床边。师父面色蜡黄，没精神地斜靠在了枕头上，微睁着眼睛。可能是感觉到有人进来了吧，强打起精神看了看，“……是吉雅回来了啊。”</p>
我连忙跪下，道，“吉雅给师父请安！”</p>
“快起来吧。”师父推开了药，轻轻地抬了抬手。</p>
我起身坐在了床沿上，接过了师兄手中的药碗，“我来吧……师父，我喂您。” </p>
我一边吹着碗中的药，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师父说着话。师傅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只答道，“吉雅太想念您了，觉得一日不听您唠叨就不舒服。”师傅只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用嘴型说道，鬼丫头。</p>
“师父乖，喝一口。”</p>
“师父，我父亲让我谢谢您一直照顾我，说过几天会登门拜访。”</p>
“师父，母亲让我给带来了燕窝、党参，还带了新宰的乌鸡，我给您做好吃的哈，我刚跟家里的嬷嬷学完。”</p>
“师父，我还学了一首心的曲子，一会弹给您听可好？”师父时而点点头，时而嗯一声，只勉强应着。看着师父的样子我心里着实难受，心下纳闷，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师父一直是个自强的人，如今却虚弱地起不了身，也不得不需要人来照顾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虽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真要面对接受的话，最难过的，其实是自己心里这关吧。师父虽没有子女，幸好还有我和师兄。不知师兄老了是什么样子，谁又来照顾他呢？</p>
待一碗药喂完，师兄帮师父整理好姿势，说，“先与我出去吧，也让师父好好歇歇，别太费神了。”我嗯了一声，便同师兄走出了门。 </p>
出了阴郁的屋子，外面又是阳光一片，我一时却觉得有些恍惚。师兄与我一前一后地走着。</p>
“师兄。”我轻轻地唤了一声。</p>
师兄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我。</p>
“师父好像病得很厉害……”</p>
“恩。”</p>
“真得……特别很厉害么？”</p>
“恩……这次的祭祀，已经是撑尽了力气在支持。从那天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起来过……大夫来看过，说，这个冬天会很不好过……”</p>
“……那……师父……快死了？”</p>
师兄眉头紧锁，不置可否，只抿了抿嘴。</p>
“师兄……我有点害怕……”我觉得现在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窖里。面对生死离别，最难受的，却是这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计可施的人。</p>
师兄的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会陪你一起面对的……也许我们会真的失去师父，不过他也只是去经历一个更好的轮回了……不再被关在这高墙之内，不是更好吗……”</p>
我听了心下有些酸楚，这是师兄的真心话吧。只是我不知，是否应替师傅感到高兴。我抬头望着师兄的脸，看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p>
随后我回屋收拾好东西，便带了家里带过来的补品去了厨房。虽然有专门的小厮做饭，不亲自盯着，总是不大放心。我用文火炖了两盅金丝燕窝枸杞粥，一盅送到了师父的房间，师父还在睡着，只得放回灶里继续小火微着。另一盅送到了师兄的房间。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推开门后，看师兄正在写东西。</p>
“师兄。”我端着粥边走边说，“给你做了好吃的。”我把粥放到案子上，问道，“在写什么？”</p>
“行司志。”这是记录神祭司日常工作的日志。</p>
“是在写团圆典的事情吗？”</p>
“恩。”师兄头也不抬地说。</p>
“我帮你写吧。你歇歇，吃口东西。你说，我来代笔。”</p>
师兄放下了手中的笔，点点头。我遂坐在了师兄的位置上。师兄的桌案在窗下，干净整洁，旁边燃着一支香，袅袅的味道飘过来，让人心悦神怡。夏日的时候他会打开窗子，倚窗便是一颗白兰树，这是师兄喜爱的树，也是我喜欢的树。枝桠斜插，盈·满窗棱仿佛要探进身来。这是我第一次坐到这里，心下还是不一样的感觉，好像进入了师兄的私属领地。我规矩地坐在了椅子上，又研了些墨，低头看了看，已经写到了我跳舞的时候，“塔拓长公子乌赛腾一曲《飞燕》，其妹吉雅舞之。王盛赞。”师兄的握笔方式很特别，双钩高提，手腕随自己的意愿随意运动。以前看师兄的字是完全看不懂的，以为师兄是在用暗语写东西，后来慢慢见得多了，才渐渐熟悉了他的草书。我问过他，写这么潦草不怕后人看不懂么？师兄说道，历史这种东西，写在纸上的都是前人愿意让后人看到的，他们虽然改变不了历史，但是可以掩盖历史。所以看得懂或者看不懂，又有什么关系？我再问，那记录既然不都准确，你还写这作甚？师兄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练字。</p>
我想起了这段有趣的对话，笑了笑。</p>
“笑什么？”</p>
“没什么……想起了你以前说的话。”</p>
“恩？”</p>
“那记录在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呢？”</p>
师兄疑惑地看着我，大概是也想起了当时的对话，放下勺子也笑了笑。他思了思，指指脑袋，说道，“这里，这里最安全。”</p>
“不怕‘丁公凿井’么？”</p>
“于我不会。”</p>
我含笑带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沾好了墨，提笔准备按师兄的口述继续书写。</p>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p>
我握着笔犹豫了一下，脸已微红，问道，“这……要写下来？”</p>
“记在脑子里就好。”</p>
我躲过了他的目光。香气氤氲在屋里，师兄与我，一人说着，一人写着。我偶尔抬头等他，发现他正盯着我，仿佛在等这一刻一般，他微微一笑，嘴里便继续诉说着那天的故事。时光是那样静好，只想让人画下来不停得回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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