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泽以刀触地，支撑住自己半跪着的身体勉强不倒。</p>
之前楚泽面对两柄飞剑时，都是尽量挑开那柄漆黑如墨的“妇人心”。即便最后不得已要被一剑洞穿肩膀，楚泽也选择的是“游鱼叹”。</p>
原因无他，那柄“妇人心”剑如其名，身上带毒。</p>
楚泽认出了这柄飞剑应该用当年大楚南疆婆罗洲毒矿里的“瘴铁”打造的。</p>
飞剑妇人心看似锋锐平滑，其实剑身上有无数小孔，造成伤口之时孔中毒瘴四散，让人极难防备。</p>
谢谢拨开头顶长剑，挣扎着想要靠近楚泽。</p>
楚泽摆手不让谢谢靠近，气海翻动，片刻后长长吐出一口黑气。</p>
原来妇人心之中的毒瘴是用来封锁气海丹田的。</p>
好在楚泽最后一招伤了公子咎，虽然这毒瘴毒性不大，可接下来运气不畅，楚泽觉得会落入下风。</p>
一气吐纳之后，青白双莲舒展，楚泽脸上疲惫尽除，站起身来去扶起依旧靠坐在树下的谢谢。</p>
谢谢下意识的摸向楚泽受伤的肩膀，低声问道：“疼吗？”</p>
顺手拔出了钉在树上的云梦，楚泽脸色古怪的看着谢谢道：“你怎么变了？”</p>
谢谢白了楚泽一眼，一脚踢在了楚泽小腿之上。</p>
“好心当成驴肝肺。”</p>
楚泽尴尬的笑了笑，吃力的将谢谢背到另一棵，两人双双靠着大树坐下，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舒畅。</p>
体内经脉气海没有完全复原的谢谢看起来依旧弱不禁风，但精气神着实恢复了不少，一边抬手拍着楚泽肩膀，一边满意道：“看来这笔买卖我确实没亏。”</p>
楚泽附和着点头道：“那是。”</p>
黑暗中，谢谢用经脉了仅剩的一点劲气割破自己的左手，却没用鲜血再画之前留下的那种符号，而是屈指一弹，将中指上流出的一滴鲜血射向了暗处。</p>
楚泽似乎没有一看到谢谢的小动作，一边包扎好自己右肩上的伤口，一面以手指轻弹膝上弯刀，轻声道：“你这柄刀不是凡品。”</p>
谢谢表情如常，镇定回答道：“眉间雪，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p>
眉间雪，长不过两尺，刀似卧蚕弯眉，寒光凛凛如雪。</p>
听闻谢谢的回答，楚泽停住自己想要再度弹下的手指，五根细长手指抚上刀身，温柔道：“真好。”</p>
谢谢眼神古怪的望向楚泽，楚泽低垂的眉眼之中流露出一丝感慨，摇头道：“我娘走时没留什么给我，但她教会了我一首曲子，可惜现在手边没笛子，不然我可以试着吹给你听。”</p>
没想到楚泽说出这番话的谢谢抿着嘴陷入了沉默。</p>
好在楚泽顿了片刻，又接着说道：“我娘教我的曲子叫做《江南调》，听说原本是一幕牵丝戏里过场用的曲子。”</p>
坐在一旁的谢谢语气平和问道：“你想她吗？”</p>
楚泽想了片刻，点头道：“哪有不想的，一开始还不觉得想，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就越发思念了。”</p>
似乎被楚泽几句话勾动了脑海深处情绪的谢谢低声喃喃道：“她死的那天下着大雪，终究是在生我是落下的病根，后来又遇上那样的事情，没能够熬过那个冬天。”</p>
“雪去残泥留鸿爪，大道阡陌双立人。回首向来皆萧瑟，长路愈行愈无痕。”楚泽将膝上的眉间雪重新插回刀鞘，“当年我娘也算是一个才女，写过很多东西，讲过许多道理，只不过留下的却不多。”</p>
谢谢感慨道：“天下事，最大不过两字‘相思’。”</p>
楚泽微微一笑道：“这下我两倒真的有几分同病相怜了。”</p>
谢谢白了楚泽一眼，却并未开口反驳。</p>
又过了片刻，楚泽像是想到了什么，悄声开口问道：“你之前在路上教我的那几句口诀是真是假？”</p>
谢谢不知道楚泽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依旧照实回答道：“我还不至于在这上面作假。”</p>
楚泽无声笑了笑，由盘坐改为站起，淡淡道：“那就足够了。”</p>
谢谢脸上没由来的闪过一丝慌乱，故作镇定问道：“什么足够了？”</p>
将眉间雪带鞘紧握，楚泽甩动着自己尚好的左手，并未回答谢谢的问题，只是默默朝前走了几步，恰好挡在谢谢面前。</p>
黑夜里再次传来楚泽平淡如水的声音，“我娘教过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当时我不喜这些文绉绉的夫子言论，认为都是放屁。后来等到她走了，我长大之后，却发现这些东西都被我牢记在心里。”</p>
“我说了在荒丘内保你平安，你也给了我想要的。那我便信守这个承诺，不管是什么人来，想要带走你，唯有先踏过我的尸体。”</p>
“我不管你是谁，在荒丘里，你就是我无意间救下的女侠谢谢。”</p>
谢谢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眼前不算高大的背影。</p>
荒丘内原本不可能出现熊罴，此时却传来一声熊罴的怒吼。</p>
楚泽横刀于胸前，放声道：“来得好！”</p>
草木摧折，大树倾倒，一头熊罴裹挟尘土狂风，横冲直撞下山来。</p>
黑色之中，熊罴全身的毛发仍旧散发出淡淡乌光，同时楚泽也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气息。</p>
两只好似蒲扇一般的巨大熊掌如泰山压顶一般直扑而下。</p>
楚泽后撤一步，反手握住眉间雪的刀柄，迎着两扇熊掌一刀反撩而上。</p>
气海骤起风，满池莲花摇。</p>
原本遮住楚泽额头的层层发丝被风吹开，在楚泽左额之上，隐约有一朵红莲印记浮现。</p>
浩荡真元自袖中而出，聚与刀锋之上，和那宽厚熊掌相持不下。</p>
脸上带伤带血的熊罴一击未能功成，全身毛发皆竖，怒吼一声，却凝聚出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大熊头，直奔楚泽而来。</p>
楚泽后撤右脚再发力，不退反进，一把顶向黑熊，反手一刀挑起黑熊下压的两扇熊掌，同时借势一个空翻，险之又险的落在谢谢身前，堪堪躲过了扑向头颅的熊头虚影。</p>
重约千斤的巨大黑熊竟然被楚泽一刀挑翻在地。</p>
倒在地上的黑熊摇晃着脑袋，咆哮着两足立起，好似一堵高墙一般矗立在楚泽面前。</p>
楚泽能够看到黑熊眼中凶狠愤怒的寒光，也能够看到那道几乎贯穿了黑熊左肩道小腹的巨大伤口。</p>
“你不配用这把刀。”</p>
黑熊口吐人言，转瞬间变成了一个衣衫破烂、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p>
楚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诧异，正手握住眉间雪，沉声道：“这你说了不算。”</p>
中年汉子看不到楚泽身后谢谢的表情，只认为少女不说话就是要让他赶紧杀了眼前的少年郎。</p>
但中年汉子绝不会想到，谢谢此刻摸着自己眉间那一点凝固成红印的血迹，视线落在楚泽手中弯刀，却早已怔怔出神。</p>
没等到由黑熊化为人形的中年汉子有所动作，楚泽反倒率先提刀而上。</p>
依旧是那抽刀掠刀的滚刀术，只是刀锋之上带着极度深寒，似乎还有冰晶飞舞，让中年汉子想起雪降的北荒。</p>
中年汉子想起什么楚泽不知道，楚泽只是回忆起在知一观的那段砍柴时光，想到了漫天浓烟与遍地火焰之中，自己曾经刺出的一刀。</p>
哪有那许多的定式，刀就是命，出刀便是争命。</p>
刀势如大潮，收刀蓄力，存势一分。</p>
中年汉子从身后抽出只剩半截的精铁长棍，却挡不住楚泽六转十八刀。</p>
大潮连打十八次，潮头渐弱。</p>
中年汉子倒退七步，手中长棍不断颤动，发出低鸣。</p>
十八刀后，楚泽一步站定，弯刀入鞘，如鲸吸水，换取胸中元气一缕。</p>
绝非雏儿的中年汉子，自然不会放过楚泽换气间隙这样的绝佳机会，手中长棍一甩，对着楚泽头颅猛然横扫。</p>
如无意外，楚泽的大好头颅下一刻就会如同那爆浆西瓜一般，碎成无数肉沫血块。</p>
站在原地换气的楚泽冷清一笑，反倒闭上双眼，猛然伏低身子，受伤的右手扶住刀鞘，左手搭在眉间雪三寸刀柄之上。</p>
抬手一刀。</p>
十八大潮同蓄力，只为一刀潮返十八分！</p>
霎那间，眉间雪竟隐去了踪迹，快过飞剑，只剩一抹冷清寒光掠过。</p>
精铁长棍应声而断，刀光寒，划过中年汉子的胸口。</p>
坐在树下的谢谢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目瞪口呆，张嘴却说不出话。</p>
眉间雪只在中年汉子胸前切开了寸余口子。</p>
可山谷里却接连回响起六次炸雷！</p>
北荒妖族有一míng dāo客，一生名声不显，唯有死前一战成名。一刀千堆雪，怒杀通天大妖一名。</p>
而后这一招被妖庭记载，藏在添星阁之中。</p>
真正的千堆雪当然不止如此，谢谢却清楚自己分明只是教给楚泽一半口诀，楚泽此时怎样也用不出这样一招才对。</p>
中年汉子踉跄着后退，轰然倒地，满面颓然的坐在地上。</p>
楚泽微微喘气，收刀而立。</p>
中年汉子沙哑道：“好刀，好刀法。”</p>
楚泽点头道：“多谢。”</p>
缓缓闭上双眼的中年汉子轻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歪着头彻底停止了呼吸。</p>
楚泽闭眼躬身，许久无言。</p>
生死已判。</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