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树杈上的楚泽满意的点了点头，收回悬在空中的手指。</p>
随着少年落在地面上的“视线”向下望去，距离他所处的这棵大树不过数丈开外的一片空地上，分立着两个人影。</p>
前五十手，楚泽默不作声。</p>
后三十手，少年指点四手，都恰到好处的让原本身陷桎梏的少女转危为安。</p>
再十五手，这位目盲的少年好似化身为一名颇擅长清谈、通晓纵横十九道的国手，伸手指点，宛如在天地间落子一般。</p>
每点中一处，谢谢便按照楚泽所言出招，而每一招出，便在无形之中削弱了高瘦男子的气势一分。</p>
泛着象牙般润泽白色的宣纸上，代表着高瘦男子的墨点原本已经成了不小的气候，但经过楚泽这般搅合，如今只能占据一角，和那鸾鸟分庭抗礼，做到不落太多下风而已。、</p>
高瘦男子浑然不觉自己站在泥地之中，虽然视线落在面前的谢谢身上，可眼角余光却始终有意无意的扫向楚泽。</p>
他身上那原本还算赶紧工整的衣衫上，比起之前多出了几道裂口。</p>
隐藏在这衣衫之下的，高瘦男子的手臂、胸膛、脊背上的那些经脉，现在就像在春季里从土地深处复活的小虫一般，在皮肤之下不断的扭动错位。</p>
常人恐怕早就因此疼痛昏厥，可高瘦男子那双颊微陷的苍白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p>
数息之后，高瘦男子抬头缓缓道：“听闻某些山上宗派的修行者能用‘指点江山’的法门来调教门下弟子，先前说你不懂‘修行’二字，果然还是小瞧了你。”</p>
楚泽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一只手在空中拨来拨去，好像在菜场挑拣蔬菜的买菜人。</p>
见楚泽并未搭理自己，高瘦男子也不生气，接着平和道：“但我知道，你不可能会‘指点江山’那般的神通。恰好，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多少听过一些鲜为人知的秘闻，恰好听过‘心眼’二字。”</p>
“长歌门下心间宗，有一门‘心眼’秘术。”</p>
高瘦男子微微一笑，再度看向楚泽，闭口不再言语。</p>
蹲在树上的少年也大方一笑，平静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你恰好还知道如何破解‘心眼’？”</p>
高瘦男子摇了摇头，“‘心眼’本就是心间宗秘术，若是随便就能破解，便也担不上‘秘术’二字了。”</p>
“不过。”高瘦男子用冰冷的双眼死死盯住楚泽，“‘心眼’虽无解，不代表会用‘心眼’之人也不能解决。”</p>
楚泽对高瘦男子的威胁无动于衷，重新扶住身旁大树站起身，开口道：“还请赐教。”</p>
语气就好似那最虔诚的学子，恳请先生多教授几篇文章那般郑重。</p>
高瘦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如此甚好。”</p>
几乎就在高瘦男子的话音刚落的瞬间，站在此人对面的谢谢就感觉到一股极强大的杀气直扑面门而来。</p>
几片还沾着水珠，显得苍翠欲滴的绿叶穿透薄薄的雾气，已经欺近道谢谢身前一尺。</p>
早就见识过高瘦男子摘叶shā rén本领的谢谢瞬间出刀，从容后退，每退出一步，手中弯刀便切开一片树叶。</p>
等到少女挡下所有飞叶，再看向高瘦男子的时候，原本站在几丈之外的高瘦男子已经拔地而起，稳稳落在了一根树枝之上，然后挥刀扑向了站在树杈上的楚泽。</p>
即便在半空之中的时候，高瘦男子还不忘和楚泽“交谈”一二，“‘心眼’号称‘勘破天下一切破绽’，甚至比‘指点江山’更玄妙，这点我倒不怀疑。只不过能够勘破破绽，可不代表能够真正指点破绽。”</p>
靠树而站的楚泽好似没发现高瘦男子已经逼近一般，挑了挑眉，“修行者静止不动时便是‘天人合一’，自然看不到破绽，即便动起来，也并非时时刻刻处处都会露出破绽。”</p>
楚泽忽然笑了笑。</p>
少年的右手的中指轻轻敲打着大腿的外侧，“更何况，破绽也随着修行者招数的变化而变化。就算修得‘心眼’之人亲自进行战斗，也未必能够抓住对手全部破绽，向我这种指点，确实有着不小的运气成分。”</p>
高瘦男子此刻露出一丝狞笑，淡然道：“说的不错，你的好运也到头了。”</p>
带着数个缺口的短刀裹挟着呼啸的风声，毫不犹豫的斩向了楚泽纤细的脖颈。</p>
一柄长剑极为意外的出现在了刀锋和楚泽的身体之间。</p>
虽然长剑瞬就被短刀敲飞出去，可就是这眨眼功夫，谢谢已经追到了高瘦男子的身后，手中眉间雪的刀锋直抵男子的后脊。</p>
楚泽好似听到了一丝无奈的叹息随风散去，短刀散发的寒芒几乎都已经切开了少年的皮肤，但最终还是差之毫厘的与之擦身而过。</p>
殷红的鲜血从楚泽右手上滴下，很快染红了少年脚下的一片树皮。</p>
刚才用长剑抵挡短刀之举实在属于无可奈何的下下策。</p>
就像高瘦男子之前说的那般，“心眼”不能破，但拥有“心眼”之人却未必不能破。</p>
修为尽失，宛如废人的楚泽如果在刚才哪怕走错一步，反应再慢上一分，都有可能死在男子的短刀之下。</p>
谢谢直接落在了楚泽身旁，神色紧张的看着毫无表情，紧闭着双眼，面无血色犹如死人一般的楚泽。</p>
片刻之后，楚泽在悠悠换了一口气，有气无力道；“放心，没事。”</p>
少女看向自己脚下，树皮上楚泽滴落的血迹还在沿着纹路在肆意流淌。</p>
约莫是察觉道了谢谢的目光视线，楚泽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真的不碍事，只是一点震伤罢了，不至于要命。”</p>
少女依旧没有说话，将低下的头抬起，将视线移回了楚泽身上。</p>
楚泽尴尬的挠了挠头发，眼角余光扫到了远远落在另一棵大树树冠间的男子，压低声音道：“他也用了某种逆行气血的法门，每一刻都会受到巨大煎熬。此时是杀她的最好时机，如果让此人逃走，必然后患无穷。”</p>
谢谢终于开口，“我知道。”</p>
少女的语气冷的吓人。</p>
没等楚泽开口，谢谢接着说：“如果你死了，我是不会帮你报仇的，不会。”</p>
一道轻灵的身影从树上跃出，好似出巢乳燕。</p>
楚泽咂咂嘴，一头雾水。</p>
不过，他能听出谢谢的语气，更多像是在赌气。</p>
摇了摇头，少年用一种无人能听到声音轻哼道：“少女的心思，可比画中留白还难猜。”</p>
谢谢逼近高瘦男子，表情不善。</p>
一击没能得手的高瘦男子脸上还带着几分惋惜，“常年在河边走，今天多半要湿一回鞋。”</p>
谢谢对高瘦男子说的话置若罔闻，手中刀不曾犹豫分毫。</p>
高瘦男子巧妙拨开刺向胸膛的刀锋，“若你还是用这等无趣招数，今日别说杀我，恐怕连留下我都难。”</p>
保持沉默的谢谢突然收刀入鞘，右手抵着挂在腰间的刀柄最上端，一双泛着泠泠冷意的剪水眸子扫过男子身上的几处伤口，这才开口道：“原来你真的油尽灯枯了。”</p>
高瘦男子表情不变，叹了一口气，“只可惜还是人。”</p>
谢谢冷笑一声，显然听懂了男子话里的意思，将好看的眉眼眯成四条柳叶，“原来这世上还真有心甘情愿替人当鬼之人。”</p>
负手而立的男子一跃落到地上，微笑道：“恐怕连那小子自己也不清楚，先前他的几招指点，既破了招数，也破了联系。不然，纵使油尽灯枯，遭到反噬，杀你们二人总还绰绰有余。”</p>
谢谢俯视站在地上的高瘦男子，右掌猛然握住刀柄，“话说的太满，小心收不回去。”</p>
高瘦男子抬头和谢谢对视，“我其实知道一些有关你的事。”</p>
少女虽然脸上带着笑意，可怎样看都杀气腾腾，显然也没打算放过眼前男子，只是不知道为何高瘦男子一样，一直拖着并未动手。</p>
听到高瘦男子说出这样的话，谢谢的两条眉毛瞬间舒展开，就像拥有大翼的飞鸟瞬间展翅。</p>
“既然你一开始就为了杀我而来，焉能不知道我的习惯。”</p>
谢谢的视线在腰间刀上停顿了一息，握着腰刀的是右手忽然放开，也轻巧一跃，落到了树下。</p>
高瘦男子这才再度握紧手中刀，缓缓道：“比如，你我都知道，比起用刀，你更擅长用剑。”</p>
一道剑气掠过高瘦男子耳畔。</p>
数缕青丝在空中飘落。</p>
躲过一劫的高瘦男子冲着谢谢一笑，“差点就被公主你取了项上人头，殿下果然是妖族不世出的天才。”</p>
宣纸上忽然多出了一道极深极细的墨痕，擦过正在不断缩小的莲形墨点，划出一道流星弧线。</p>
原本以为自己多少看清了少女一些的楚泽一咧嘴，脸上露出几分尴尬。</p>
他没想到一直以来都显得颇为弱势的谢谢，其实还隐藏着这样的手段。</p>
旋即楚泽又觉得十分理解，除了自己之外，任谁离家远游千里，都多少会留有压箱底的保命手段，更何况是谢谢这般重要的人物。</p>
思索之间，楚泽的视线却并未跟着飞剑而动，反倒死死盯住了宣纸上的那团莲形墨点。</p>
高瘦男子先前和谢谢大的对话楚泽并未听清，但对于男子在百手之内落到这般田地，楚泽当然也有自己的隐约猜测。</p>
男子无论是生机还是道行都呈现不可逆转的溃散之势，用“油尽灯枯”四字形容一点也不为过。</p>
可表面上越是如此，楚泽就越觉得不安。</p>
按照高瘦男子之前的行为，他绝不可能就此坐以待毙，放任自流。看他现在依旧从容的样子，必然留着后手。</p>
就在此时，重新站稳的高瘦男子面朝谢谢施然躬身，抬头之后，男子七窍之中都流出了暗黑色的血液。</p>
只听到男子有些冷漠的声音在林子里响起，“还请姑娘先上路吧。”</p>
话音落，少女身上爆开三朵血花，倒飞而出。</p>
宣纸上，代表男子的墨点，开始由内开始渐渐泛红。</p>
宛如一朵彻底盛开的血莲。</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