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叁第一次从自己的师父口中知道了许多秘密。</p>
原来自己师父年轻时的梦想其实是做一个出色的铁匠，</p>
原来师父其实是一个出生在一座渔村的孤儿，</p>
原来当年师父成为剑客是因为和一个老头的约定。</p>
还有许多的琐事，比如张鸦九离开潮头城的时候，才不到十六岁，这位明明能够打出锋利铁剑的年轻铁匠，走的时候，拿着的却是一柄木剑。</p>
一壶白酒，苏叁喝了一杯，剩下的都被张鸦九一人饮尽。</p>
这位修为强到足矣千杯不醉的男子，此时却已经双颊泛红，醉眼朦胧，完完全全就是一副不胜酒力的普通人模样。</p>
张鸦九以右手手肘撑在方桌上，端详着手中仅剩最后一小口白酒的小碗，平静道：“为师其实到现在也没有想过要当什么‘剑仙’，无论做什么，我只取‘认真’二字。当年师父让我下山历练，我便下山历练。越走便越远，这才发现这条路只能往前，没有回头。”</p>
苏叁表情担忧，轻声问道：“师父，你没事吧？”</p>
张鸦九一摆手，随意道：“为师只是有些感慨而已，越是往楼上走，才发现天道命数越难捉摸。”</p>
对于天道规则和登楼境界，少年也曾听自己的师父提起过，只是境界未到，苏叁对于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始终欠缺几分理解。</p>
张鸦九忽然高举陶碗，起身道：“终究是应了那句老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p>
将最后一滴酒咽入喉，张鸦九双颊上因酒醉产生的酡红反倒消失不见。这位向来给人感觉刻板的男人再度恢复了原本的“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表情，之前种种好似全然不曾发生过。</p>
那方由鸡血石雕刻而成的小印再度出现在张鸦九的手上，男子对着苏叁轻声道：“随我来。”</p>
端坐在蒲团上的少年，看见师父重新恢复严肃的表情，不敢怠慢，迅速起身，跨过房间的门槛，重新回到走廊上。</p>
从候在四楼开始，徐七眉头就没舒展过。</p>
徐七凭借自己的聪明伶俐，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成了洗剑楼的小二。在楼里待了整整三年的他，招待过无数的客人。有大腹便便的富豪商贾，有气势逼人的修行者，也有那庙堂上的官员武将，却没招待过像黑衣男子这样的客人。</p>
徐七挠着自己的脑袋，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神秘的雅室“浅水”里面，竟然如此朴素。为什么那个男子点了三个普通到极点的菜，而且后厨居然真的有这三个菜。而那个穿着一身黑衣的高瘦男子，究竟又是什么人。</p>
尽管今日的剑庐城比起当年的潮头城已经好了太多，可城里面依旧还有穷人，还有那种光着脚丫和屁股蛋满街乱跑的小孩，还有瑟缩在墙角，衣衫破旧的乞丐。</p>
徐七就是其中之一。</p>
少年的前十年过的平平无奇，母亲死得早，父亲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普通人。</p>
那时的徐七还是葫芦巷里的孩子王，立志想要当一个能够飞来飞去的剑仙。</p>
也是，剑庐城里的孩子，甭管是有钱人家还是穷人家，都向往那些每天在剑庐城里见到最多的剑修。</p>
直到一个普通的冬日，少年回到家，看见的却是父亲的尸体，得到的却是父亲的死讯。</p>
城东有两个剑修生死斗，结果波及到了一旁的屋子，一剑便轰塌了一间工坊的屋顶。屋顶的大梁砸下，砸死了连同徐七父亲的四个人。</p>
最后，这两个剑修一人凑了点钱，便御剑离开了剑庐城。</p>
徐七听过，修行者不能随意对普通人出手，否则就会沾染孽障，那两个剑修说不定就会在下一次破境时**而亡。</p>
可这又有什么用？</p>
徐七看着被白布盖住的干瘦躯体，看着一片片鲜血将白布染红，始终没有掀开白布看一眼的勇气。</p>
这一刻，少年不再羡慕那些高高在上的剑仙，而是将一份怨恨深深埋入心底。</p>
少年在葫芦巷做了两年的孤魂野鬼，最后即将因为穷困潦倒，和父亲一样死在在冬日里的少年遇到了生命之中最重要的贵人。</p>
徐七至今记得，那个姓洗的男人，脸上有着最温柔和善的笑容。</p>
男人把徐七带到了洗剑楼，然后就离开了。但，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洗剑楼多出了一名叫做“徐七”的小二。</p>
只是在最后，男子对徐七讲了这样一句话，“你真正的归宿不在这里，但你要先在这里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p>
“徐七。”</p>
一个男人的声音迅速将少年从出神的状态拉了回来。</p>
徐七四下打量，发现不知何时，浅水雅室的木门已经打开。雅室里，那个只点了三个菜一壶酒的高瘦男子，此时正站在围栏旁。</p>
月光洒下，这位身形修长的男子，犹如神人下凡。</p>
……</p>
月上中天，十几天来都未好好休息过的楚泽，几乎沾床就着。</p>
老人听着少年均匀的呼吸声，笑着摇了摇头，随后轻掩上房门，走出房间。</p>
子时一过，喧闹的庐州城也变得冷清起来。</p>
月光下，老人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和街边建筑的影子交错在一起。</p>
而在街口处，同样有一个负手而立的身影，正在抬头望着夜空中那一轮干净剔透的月亮。</p>
老人轻声道：“又到中秋了。”</p>
负手而立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种师道。这位深巷酒肆的掌柜，脱去围裙之后，整个瞬间多出几分凌厉肃杀的气势来。</p>
陆接舆走到种师道身边，明明比种师道矮上几分的老人，站直之后，竟然在气势上显得不输给身旁这位汉子。</p>
老人微微一笑，“走走？”</p>
种师道一言不发，却已经率先迈开了步子。</p>
知道汉子早年有个“不落人后”外号的老人，轻笑一声，跟在了种师道身后。</p>
两人一前一后，始终差了一步。</p>
等了片刻之后，看到种师道始终一言不发，老人叹了一口气后开口道：“到今天为止，应当有十六年了吧。”</p>
种师道并不停步，略微点头道：“确实有十六年了。”</p>
两人看起来走的并不快，可转眼间已经来到了庐州城的南门之前，而且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p>
老人看着眼前的高墙和紧闭的城门，试探道：“要去看看？”</p>
种师道思索片刻后，却摇头道：“算了。”</p>
汉子转身，沿着城墙根下的宽阔马道，朝着城西开始走去。</p>
陆接舆一步不落，再次走在了男子的身后，腰间系着的青绿葫芦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p>
横穿城北的那条小河没由来的向西倾斜了许多，随后又一个浪头打下，恢复了原状。</p>
数了几棵柳树，这次反倒是种师道率先开口，“你想让楚泽去那里？”</p>
老人冲着眼前的汉子露齿一笑，“身为看门人的你，弄一个名额，应该还是能够做到的吧。”</p>
种师道忽然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老人，沉声道：“这可不是儿戏。”</p>
老人点头道：“我知道这不是儿戏，我也不是在开玩笑。”</p>
种师道皱了皱眉，平静道：“这件事并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确定要这样做？”</p>
陆接舆表情严肃，正色道：“既然殿下选择了这条路，那他就应当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会远比复国来的更重。若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撑，说的再多也是枉然。”</p>
种师道点点头，又像想起一事，猛地站定，随后问道：“难不成你一开始带着楚泽而来，就是为了这个。”</p>
老人也是一愣，随后摇头道：“我一开始并未想这么多，只是真的当今日是个普通的秋夕罢了。不知今年秋夕之后，此生能否还与殿下再过一个秋夕。”</p>
种师道不再言语，重新走了起来。</p>
两人走到城西，并未多做停留，再度往城北走去，不到一刻，便已经绕着城墙走了一圈。</p>
老人并未出言催促身前的汉子。</p>
虽然比不上种师道这个看门人了解那里，可老人对于当年的辛秘，以及如今的种种，还是知道十之**。</p>
老人清楚，莫说是楚泽这样的四境修行者，若是单独一两个修为登楼的修行者，若无重宝护身，也有极大的可能变成那里面的一堆枯骨。</p>
可凡事能够走出那里的人，只要不被人截杀，或者遭遇其他不测，就有很大的几率跨过天人与凡人之间的那道门槛，更上一层楼。</p>
当然，或许某些天赋异禀的修行者破境无碍，并不需要这样的历练。</p>
楚泽却与他们不同。</p>
陆接舆皱着眉头，表情犹豫不决。</p>
少年走的是自己当年的老路，也许在凡人境还能走得下去，可一旦遇上那道拦住无数修行者的门槛，少年面对就不是那一般意义上的门槛。</p>
现在楚泽还只是儒道双修，之后加上种师道的武道，便是三条大道，此外还有剑道和佛道。</p>
想到此处，陆接舆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已经生出劝阻楚泽的念头了。</p>
就在此时，走在前头的种师道却再度停了下来。</p>
老人抬起头，发现两人又回到了一开始相遇的那个街口。</p>
种师道并未回头，轻描淡写的抛下一句，“明日，你便让他出城吧。”</p>
老人知道，这位看门人已经答应了。</p>
老人不再多言，只是冲着种师道在月光下远去的背影点了点头。</p>
陆接舆轻轻一跃，落在一旁的屋顶中脊上，看着天空中的皓月，许久后才喃喃自语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