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端起饭碗的少年和男人听到声音后俱是一愣，少年感觉莫名其妙，男人却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莞尔一笑。</p>
少年抬头问道：“先生，可是有人在学堂前说话。”</p>
姓顾的先生点头道：“没想到我们还没有去找他，他倒先来找我们了。”</p>
少年眼前一亮，惊喜道：“难道这就是您说的那个会解梦的道长？”</p>
顾以方站起身，轻声道：“既然他自己找shàng mén了，我们岂有不开门迎客的道理？”</p>
少年顺势放下手中的木碗，应声道：“弟子与先生同去。”已经跨过门槛的顾以方淡淡一笑，侧身对着少年道：“也好。”</p>
少年通过顾以方让出的缝隙，一步跨出。</p>
随后少年挺直腰板，立在门侧，郑重道：“先生请。”</p>
顾以方微微颌首，“跟在我身侧便是。”</p>
穿着白色襕衫，身材瘦削修长的顾以方大步而行，率先走向学堂门口，少年紧随其后，双手紧握，眼神清澈且明亮。</p>
穿过小片竹林的时候，顾以方忽然轻声问道：“你对村子有什么印象？”</p>
楚泽微微一愣，脚步不停，随后面露思索之色。</p>
顾以方一摆手道：“不必太过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我有时候也会想，其实真真假假，其实心中早有定数，却是自己不愿说破而已。”</p>
楚泽望着先生的背影，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p>
少年自己并未意识到，从昨天开始，他其实就和之前记忆里的那个楚泽，有了极大的不同。</p>
先前的那个孤苦少年内向而怯弱，羞于表达自己，也太过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导致少年最后在村子里发展成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p>
早晨少年毫不犹豫的走进赵家的深宅大院，看见之前从未见过的高门大户，也并不曾卑躬屈膝的放下自己的身段。</p>
即便在与赵静轩这样的老狐狸对话时，少年依旧落落大方，完全不像是从一步巷里走出来的穷人。</p>
而且此时的少年，谈吐举止，礼仪言语，无一处能够让人联想到之前那个叫做“楚泽”的少年。</p>
也许一个人的衣着打扮能够在短时间改变，但一个人的一言一行还有性格却无法做到在短短一天之内发生彻底的改变。</p>
只不过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迅速，短短时间内少年身旁之人都尚未察觉到从少年身上产生的变化。</p>
两人一前一后拐过了学堂，就看见一个拿着小幡的年轻道士，正探头探脑的站在教舍前的空地上四处打量。</p>
顾以方看到年轻道士之后，笑了笑，打趣道：“赵柳阳，你师父没教你，我顾某人的院子最是进不得吗？”</p>
年轻道士听到声音之后，愣了片刻，随后便以儒家拱手礼，对着顾以方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这才笑着解释道：“我师父那老头尽喜欢说些没用的屁话，我倒觉得顾先生的院子不但进得，还要多多益善。你看，我第一次进来便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鱼香味。”</p>
顾以方摇头笑道：“知道你是来蹭饭的，也不用说的如此明显。我顾某人还不至于连远来之客都拒之门外。”</p>
站在顾以方身后的楚泽默不作声，只觉得眼前看到的年轻道士，和脑海之中的某个身影颇有几分相似。</p>
也就在此时，举着小幡的年轻道士也看见了顾以方身后的少年，玩味道：“顾先生可是打算开门收徒了？”</p>
顾以方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楚泽，却有些落寞道：“即便有爱才之心，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今我顾以方早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何必在搭上别人的前途性命。”</p>
年轻道士却摇头笑了笑，故作神秘道：“未必？”</p>
顾以方皱起的双眉猛然舒展，盯住年轻道士含笑的白净脸庞，沉声道：“何解？”</p>
年轻道士并不说话，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p>
顾以方无奈一笑，转身冲着身旁的少年轻声道：“你先走一步，去给这位客人打一碗饭。”</p>
楚泽二话不说，点头之后，就跑进竹林之中，很快不见了踪影。</p>
年轻道士赵柳阳将手中的小幡一抛，扬起自己宽大的袖口，却将长短与他身高相仿的小幡轻易收入了袖中。</p>
顾以方赞叹道：“不愧是宋净罗亲自出关收的徒弟，即便在这样一方小‘天地’之中，依旧能够用出袖里乾坤的手段。”</p>
面白无须的年轻道士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摇头道：“技止于此，袖里乾坤算是我的本命神通，就算大罗神仙坐镇于此也禁不住。但我现在的实力，最多四境，而且越出手越低。说实在的，我们三教中人，比起那些武夫，剑修，在这种地方实在太过受制。不是我自谦，若是实力登楼的武夫，起码一拳能打两个我这样的。”</p>
顾以方迈步走在前头，赵柳紧走两步，恰好同这位瘦削男人并肩而行。</p>
年轻道士率先开口道：“先生可知这次为何能够在此地见到我？”</p>
顾以方笑了笑，轻声道：“这次只怕不止有你一个人来吧。短短数日，押注者已经不下十人，整座村子看上去平静如初，私底下早已是暗潮汹涌了。”</p>
赵柳阳咧嘴一笑，“师父曾说我并非一世之人，具体如何，却从未与我细说，其实我早就猜出七八分。若不是猜出某些端倪，师父也断然不至于安心放我前来。至于那些跟屁虫，见我下山，当然快马加鞭，赶在我前头进入此地。只是他们不曾知晓，来的早，不如来得巧。”</p>
顾以方哑然失笑。</p>
这位即便出了小镇依旧足矣称之为“一方君子”的瘦削男人，表情严肃，问道：“你的意思是？”</p>
赵柳阳点头道：“如你所想。”</p>
顾以方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p>
赵柳阳负手前行，随意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原本此地死气沉沉，皆依照定数而行，这一次却出唯一的变数。有变数便可谋划破局，一生二，二生三，而三生万物。”</p>
顾以方还想问点什么，身旁这位年轻的道士却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双眼中陡然放出亮光，一把拉住顾以方的手腕，急促道：“民以食为天，有什么问题等我们吃过饭再慢慢细聊。走走走，吃鱼去，不然等下凉了就不好吃了。”</p>
这位向来敦厚儒雅的教书先生只好无奈的摇摇头，任由年轻道士扯着自己的手腕，不太合乎礼仪的跑进了厨房之中。</p>
楚泽此刻拿了一个全新的木碗，打好了一碗饭，准备好了一双竹筷，一条短椅。恰好看见年轻道士拉着自家先生急匆匆的跑进了厨房之中。</p>
看到饭桌上的鲫鱼之后，年轻道士双眼骤然放亮，好似看见鱼的猫一般。</p>
还没等主人开口，这位年轻道士就已经一把拿过桌上楚泽用过的那双筷子，就夹过一块鱼肉，细嚼慢咽起来。</p>
楚泽轻好意提醒道：“赵道长，你还没洗手呢。”</p>
一脸愕然的少年抬头看向赵柳阳身后的先生。</p>
而站在年轻道士身后的顾以方却轻轻摆手，示意不要紧。</p>
等一块鱼肉下肚之后，年轻道士这才心满意足道：“我都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碰过荤腥了，姓宋的老头忒小气，连一锭银子都不给我。另外说一句，你小子也太婆婆妈妈了，怎么比你家先生还磨叽。没听过古之圣人有云，‘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吗？”</p>
楚泽只觉得自己有些头大。</p>
古代的先贤圣人何时说过这样一句话？</p>
随后赵柳阳转头对着顾以方悄悄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先生就是先生，比我家大师兄做的菜好吃多了。”</p>
顾以方重新落座，摇头笑道：“无他，唯手熟尔。”</p>
实在看不懂眼前二人关系的少年懵懵懂懂的坐下，一旁的赵柳阳就再度转过头，冲着少年叹息道：“看看，多学学你家的先生。这就叫做谦逊，这就叫做君子风范。”</p>
少年愣了片刻，只好傻傻的点了点头。</p>
往日，出自己见过最啰嗦和性情跳脱的人便是王质。</p>
只是今日见过这位叫做赵柳阳的年轻道士之后，少年才明白什么叫做“天马行空”。</p>
年轻道士再度夹起一块鱼肉，感慨道：“修行者的人生其实就像这样一条鲫鱼，天地好比池塘，无情的天道好似从天而降的鱼钩，虽然带着美味的食物，却是全是毒饵。唯有xìng yùn之人才能从天道里虎口夺食，你可明白？”</p>
楚泽点头又摇头，忍不住再度开口道：“赵道长，圣人曾说‘食不言，寝不语’，你……”</p>
没等少年说完，年轻道士再度叹气道：“小小年纪就如此迂腐，顾先生，你可千万小心别教出一代腐儒来，不如让我代你调教调教这小子。”</p>
坐在一旁的顾以方对着楚泽微微一笑，淡然道：“不要在意世俗语言，坚守道心便是。”</p>
三言两语，立判高下。</p>
被顾以方一语击倒的年轻道士满面悲愤，第三度夹起一块鱼肉，摇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p>
面对而坐的顾以方和楚泽相视一笑，不再言语。</p>
三人围坐在一尺见方的小桌前，下筷如飞。</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