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p>
大雪纷纷似鹅毛,夷山银装素裹。</p>
漫天风雪飞不进叩仙坡。</p>
溪流彻底干涸,一条大白蛇懒洋洋趴在河沟里不动弹,好似就要这般躺过令人困倦的冬季,坡上有一堆篝火,篝火边有一木榻,木榻上有茶几,上面有方盘着一条小花蛇的红泥炉,炉在煮茶,金边大红袍。</p>
茶几侧有两人对坐,喝茶,望雪。</p>
吞阳放下茶杯,凭空拿出两个碎碗一样的金色残片,放到茶几上,东西一拿出,整个叩仙坡内的温度顿时上升,一大一小两条畜生同时醒来,贪婪的盯着碎片,却又丝毫不敢动弹。</p>
“此乃吾内丹碎片,权当留给你做个纪念吧,要是日后炼丹炼器也不失为一副好料。”</p>
少年默不作声。</p>
大圣也不在意,接着道:“有几件事还要跟你说一下,希望你能记下。”</p>
裴棠抿了抿嘴唇,他不喜欢这种交代后事的口吻。</p>
“其一,这一年本座一直在抽取这方地域的山脉水脉续命,有违天和,吾死后,残魂精魄会逸散在这片地域,反哺天地,此乃因果循环,你倒时不必惊慌。</p>
其二,你从小无父,母亲多病,少于人往来,虽然吕氏温善,将你教的极好,但你心中一直有股阴翳戾气,吕氏死后,这股戾气更是被你深埋心底。这一年你与本座相处一年修心养性稍有好转,但本座死后你的戾气必会还要加重。复活吕氏已成为你心中执念,加上久化不去的戾气,日后必成心魔。</p>
还记得本座为你取字‘景’吗?这是你师尊长长挂在嘴边的字,他有一句话吾很喜欢,“逍遥修行路,沿途多风景。”本座希望你多向你师尊学学,日后能多在意这花花世界的景致,而不是执着于生死之事。</p>
天道轮回,生老病死,天灾**,都是你日后必须要面对的,好自为之。</p>
第三,你乃吕氏之后,你父族应当也不是默默之徒,他们遭此大难,想来仇家也定是不凡,实力不到,莫要透露你的身世,身负黄庭道胎之事也不可声张。做事不强出头,但锋芒亦不可消磨。</p>
第四,唤醒你母亲所要的天才地宝有五,黄泉一圣花,阴阳双生木,三光神水,蜃珠,乾坤胎。</p>
第五,你随本座闭门造车一年,虽说学了不少东西,但大多是古法,而且少与人论道斗法,你下山后还是多交些朋友,莫要由着你那孤僻性子。</p>
……”</p>
大圣絮絮叨叨说了好久,说完裴棠又开始回忆那座昆仑山,那座竹节山,那些人,那些事。</p>
原来大圣原名叫典黄花,广袖仙子是他的道侣;原来师尊元乙是个话痨,整座玉虚宫的人都受不了他,他才和金鳌岛那群好热闹的人走的近;原来太清一脉居然是代代单传,高悬九天的兜率宫一直只有两个人;原来九圣元灵一族是以蛟龙为食,在玉华州有一方大泽,是他们用来豢养蛟龙的。</p>
大圣一生有三件得意事:拜入昆仑,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娶了广袖仙子,迎亲那天,千里红妆;身作阵眼,布下九曲黄河阵,绞杀万万敌。</p>
那场大战是起于道统之争,涉及到了诸天百族,打了上千年,战场处处有风光:昆仑弟子万剑成龙,上穷碧落下黄泉;太清门徒尹川一人守一关,紫气浩荡三万里;玉清一脉成就十二金仙之名,自家师尊元乙便是在战中被尊为太乙真人;上清一脉布下万仙阵,阵中有阵,一杆招魂幡所到之处,群邪退避。</p>
三脉首座一手毁天,一手补天,地水风火翻滚。</p>
除却昆仑还有那青莲剑仙饮酒而行,一步头颅滚滚落;纯阳吕祖提桃枝骑黄鹤,一剑斩千鬼;还有儒家书生丹心浩然气,笔作刀,字化符;还有释家僧侣身如琉璃,菩萨皱眉,金刚亦怒目;那兵家,那墨家,那名家,那阴阳家,数不尽数。</p>
那战斗真让人痛恨,真让人神往,真让人心怀。</p>
大圣唠叨,说了好久,身躯越来越虚幻,红泥炉里的火都熄了。</p>
大雪停,艳阳高照。</p>
大圣似乎被晃花了眼,才止下了话语。</p>
他自嘲一笑:“怎么今天跟你师尊一样,唠唠叨叨的,好了,本座要去了,免得那些老兄弟等久了。”</p>
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少年反倒没有失态,起身长稽,“师叔一路走好。”</p>
原名黄花的妖圣大笑一声,然后神秘兮兮对裴棠道:“小子,想不想知道本座吞阳的尊号怎么来的?”</p>
少年先是讶然,然后连连点头。</p>
“那我得拿一片这个。”吞阳指了指茶几上的无价大圣内丹碎片。</p>
“这就是您的呀!”</p>
“嘿,你可看好喽!”大圣拿起一块碎片,脚底一点,身化金虹直冲天际。</p>
裴玉景亦跳出叩仙坡,身如飞鹤,几个腾挪跃至冰雪覆盖的山巅。</p>
大圣凌空而立,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朝裴棠一笑,吞下了内丹碎片。</p>
金芒大放,一尊八首黄金狮子踏空而行,步步登天。</p>
裴棠头晕目眩,恍若回到了那晚杏湖,仿佛那尊神灵随时会重新变成金衣金发的男子,说要自己随他修行。</p>
八首黄金狮子压抑三百多个日夜的桀骜凶烈妖气冲天而起,如滚滚狼烟,整座夷山鸟兽皆趴伏在地,瑟瑟发抖。大圣每行一步,身躯便涨大一倍,越走越快,最后肆意奔跑,八首咆哮。</p>
无垠大陆,蝼蚁众生,抬头皆可望见一尊金黄狮子在追赶太阳。</p>
惶恐不安。</p>
而裴棠则兴奋的大叫!</p>
霎时间,打东边递出一柄剑,西边升起一朵莲,南方飞出一道符,北边腾起一尾黄蟠,四道莫大神通朝逐日狮子打去,再过片刻,一张鬼脸,一卷金书,一串佛珠,一道红烟,一只白鹤,领着万千道法循着前面四道神通从四面八方一齐压向狮子。</p>
如众星拱月。</p>
山顶少年惊恐。</p>
而黄金狮子在众生眼中越来越小,离那轮煌煌大日越来越近。</p>
大妖桀骜,长啸一声,法天相地,九圣元灵法相显现,一尊横亘天际的九头黄金狮子出现,九口齐吼,天穹下的白云如湖中涟漪一般荡漾,万千道法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碎。</p>
一道中正平和的意念传至大圣耳边:</p>
前辈留情,太阳乃世界源泉,还请为这亿亿众生留一线生机。</p>
九圣元灵法相不作理会,身躯再次暴涨,九首归一,在裴棠期许、众生惶恐的眼中一口吞下了太阳!</p>
骤夜,漆黑,繁星现。</p>
四荒大地陷入一片死寂。</p>
整一刻钟。</p>
“哈!”</p>
一道酣畅淋漓、清澈狡黠的大笑传响天地,似是跟众生开了个玩笑。</p>
然后昊日重现,光芒大绽。</p>
无数凡人跪下叩首,无数修士目光呆滞。</p>
而裴玉景看着眼前的淅淅金雨泪流满面,吞阳大圣,大圣吞阳。</p>
叩仙坡飞出一条大白蛇,玉花婢在雨中飞腾,凄厉长嘶,蜕皮化蟒,最后趴伏在地,领百兽叩首。</p>
少年突然朗声一笑:“大圣好热闹,小子再锦上添花!”</p>
一堆灵玉从裴棠胸前的青玉葫芦中飞出,九十九块落地化作聚灵阵,阵内灵气氤氲,少年以《坐鹤》浅闻之法盘坐,闭上双眼,吐出一口浊气,自然的运行《黄庭经》,周围灵气化为两条细长蛟龙游入其鼻孔。</p>
再看裴玉景,呼吸还是那般平缓,但脸上却开始出现潮红,接着血色开始蔓延到全身,像极了一只煮熟的大螃蟹。半柱香的功夫,灵玉开始变色,逐渐灰白。</p>
但少年悠长的呼吸却没有停止,气海灵井之水不断高涨,激浪不休。</p>
洗髓有四步,洗血液,洗筋脉,洗五脏,洗骨骸,裴棠前些日子刚刚洗完五脏,根基不稳,今日要强破第四关,成就洗髓圆满,练气大成。</p>
拆解《黄庭》第二字、第三字,行气手三阴经小周天、手三阳经小周天,灵气游走筋脉窍穴,溢出,包裹双臂白骨,搅碎,双臂立即绵软耷拉,裴棠一声闷哼,控制灵气洗涤碎骨。</p>
拆解第四字、第五字,行气足三阳经小周天、足三阴经小周天,双腿骨骼碎裂,洗练,重凝。</p>
这种痛苦他已经经历了七个月,换血,塑脉,强腑都是如此。</p>
拆解第六字,行气玄钟玉鼎小周天,胸骨肋骨全碎,少年嘴角溢出鲜血,拆解第七字,行气建木天梯小周天,脊柱碎裂,被迫跳出“浅闻”。</p>
少年咽下鲜血,拆解第八字,行气天穹紫盖小周天,头盖骨碎裂,七窍流血,泥丸宫识海空间晃动不休,姬水震荡,气海中央灵井井底出现一条裂缝,精元血气迅速流逝。</p>
同时,矗立在扣仙坡上的大钟化为一道紫芒进入裴棠识海,轻轻一摇,清脆铃声在识海内回荡,识海重新平稳。气海内六节白藕自断一节,化作一滴碧绿剔透的水珠,融入井中,裂缝愈合。</p>
裴棠又呕出一滩紫黑色的血,全身骨头渐渐被灵气挤压重聚,新生的白骨莹莹如玉。</p>
全身一齐运转六道周天,庞大的吸力使夷山的云气都被扯动,化作精纯的水灵气将裴棠笼罩,千里群山骤然一空。灵气尽数被纳入经脉气海,游走体内,重塑白骨,如雾灵气散去,露出萎靡的少年。</p>
裴棠脸色苍白,眼神却极为清亮,躺倒在地,仰望天空,似是在等什么。</p>
此时,刚刚经历劫难的太阳还在东边悬挂,而西边却出现了晚霞,黄亮似秋杏。</p>
霞光汇拢,化作云团,一声轻吟从云中传出,高昂飘逸而有煌煌之威,云气散开,露出一只极为神骏的禽鸟,全身呈黄,长喙,红眼,青脚,乃是黄鹤。</p>
黄鹤振翅而飞,似长虹架空,眨眼间来至夷山上空,盘旋八圈,鹤鸣九皋,最后一头扎进仰躺在地的少年胸口,寻常青衫化作贵紫道袍,背后出现一只神异黄鹤,流云九朵。</p>
甲等道统相,黄鹤西来,非修持道家玄心正法者不可得。</p>
少年面色寻常。</p>
冬雪停,天放晴,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突然开始降雨,无云无雷,雨自虚空滴落,又止于虚空,在飞鸟之上漂浮。</p>
雨滴不断从亮亮虚空中溢出,又在虚空中汇集,片刻功夫,滴水汇成一条大河,在裴棠头顶掠过,像是一条游曳青龙。</p>
甲等仙身相,悬河龙,非身具极佳水行根骨者不可得。</p>
悬河散去,再无异象,内视自观,此刻的气海灵井水位暴涨至一丈四丈,扎根血肉的五节白藕上抽出了一根绿芽,在灵气孕养和血气滋补下缓缓成长,一派鲜活气象。</p>
少年挣扎起身,擦去嘴角鲜血,面带遗憾之色,轻声道:“恭送大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