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意味着为时一月半的雷鸣山修行结束,裴棠需要回到氓阴谷继续照料他的草木,洪太岁念叨着他那几亩灵芝,殷伏銮那一群号称“一羽红江”的鸠鸟也不日从南方飞回。
三人呆了几十天,凿了数百层石阶,但遗憾的是,即便有个年轻人搅乱了一方天地灵气,削毁了一座山头,但还是没有一人能凝结神符。
下山,踢散石堆。
相互道别,各自离去,相约冬日鱼龙会再见。
裴棠登上青枫浦,还没回氓阴谷便被秋树蝉叫了去。
让太岁先回,年轻人去了传法殿。
老人家见面第一句,“听说你在雷鸣山闹出了很大动静?”
裴玉景点了点头,道:“见冰雪消融滴溅,临时起意,悟出了一道新法术,但不知其威力,没控制好。”
秋老面色立马沉了下来,“那你借此结符了?”
年轻人吓了一跳,又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头,照实答曰:“没,没那个感觉。”
没想到板着脸的老人顿时眉开眼笑,“那就好,那就好!”
裴棠有些迷茫。
没想到老头撇了撇嘴,“想不通?”
杂生点头,“嗯。”
老头吹胡子瞪眼,“老夫问你,秋分时的比斗赌约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那好,老夫再问你,你是以什么身份去与那宋家崽子比斗?”
“您的学生啊。”
老人豁然站了起来,负手走了几步,这才道:“你也还记得是我的学生!自打你溢池以来,一路开气海,行周天,如今连神符都差点给结了,你伸手问老夫要过什么?到时候比斗起来,你所有手段都是你自己悟的,那干老夫何事,这不明摆着说老头子我比不上那宋家师傅吗!有些东西还真非得老头子我硬塞给你?”
年轻人目瞪口呆。
平日里那些令自己茅塞顿开的指点感情在老先生眼里都不算什么?
“拿去拿去,好好琢磨,我秋树蝉的学生,结神符可不能草率。”
老人说着,袖子一甩,几本兽皮卷轴就扔到了裴棠怀里。
“这是密卷,你看过之后上面文字就会自动消失,这兽皮都是取自罕见水行灵兽,你日后温养那柄剑那这几块兽皮擦拭就可以,莫要浪费灵元了。”
“……”
地气升腾,覆盖大地的冰雪开始消融,四处都是雪水滴落四溅的声音,几场春雨过后,绿意便如同潮水一般在青枫浦散开。
池塘化冰,薛小雅小师姐又开始送金元石过来,顺便把大白蛇送了回来,只是不知为何没有见到洛灵雎。
一个冬天过去,小东西又胖了,一身雪白鳞片变得更加光滑耀眼,如同一卷雪白锦缎。
裴棠就此事问过刚来一趟的马管事,以宗门为家的马锦书在看过神骏白蛇后,笑眯眯的说只要去中枢殿那边登记一下便可以了,若是此蛇以后走上妖途,那也是要按月领取俸禄的。
面条现在也是青枫浦有籍在册的一份子了,或许是冬天太闷,如今渐暖,白蛇得到主人允许后,满岛乱跑。
小东西讲规矩,无论去哪首先便是拜山头,嘴里衔着一份小礼物的乖巧白蛇,谁看到都很喜欢。虽然面条去青羊坡的时候含的是从芝丘顺来的仙泪菌,去三丈潭的时候咬的是栗山独有的红栗,但谁会去计较呢?尤其是在众弟子看到一年到头都是死人脸的钱积跬被面条huì lù了一包上好烟草之后。
面条在青枫浦如鱼得水,裴棠入宗一年后也终于有了一点归属感,太岁唠叨,先生慈祥,薛小雅俏皮,马锦书做事严谨但又有人情味,小梳甸的厨子极为贪嘴但又很大方,师兄师弟和睦融融,各处的管事执事尽心尽责,还有那一袭黛衣温婉迷人。
一切都很好。
唯一让裴棠头疼的是,初次见面极为和蔼的树蝉先生最近不知为何越来越像个小孩子,无论做什么都喜欢由着性子,现在居然都要吵着搬到氓阴谷住了!
一个须发洁白的老头子,苦着脸一个劲叫孤单,这边还没说话呢,青枫浦一群老头子就闹起来了。
李执事当天就领着一群土木修士在那株山藤边上建好了一座堪称漂亮的小屋子。丁有时屁颠屁颠跑过来,说是每天都会送来最新鲜的食材,裴厨子小梳甸也不必去了,伺候好秋老就行。马锦书立即表态,龙须藤,页叶草不值几个钱,死就死了,但照顾秋老可千万怠慢不得。
你真的不知道有些消息为什么会传的这么快,配双刀“雪见”“天卿”,战力卓绝的薛长老托孙女前来向秋老请安,顺便问一下那一池子鱼是否碍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一些事,是年轻人想象不到的。
洪家老祖宗听到这个消息后红光满面,慎重吩咐左右,准备些上好礼物为自家孙儿赔罪。
刚刚听闻孙儿业已结符,眼中欣喜尚未散去的宋神通突然拉下了脸;在采霞岛作威作福的冯家公子罕见的被家族长辈训斥了一顿;在青枫浦四周晃荡许久的几个紫衣奴仆悄然消失在碧波域。
事已至此,哪有裴棠说话的余地,老人家就这么在氓阴谷住了下来。
看看洪太岁那一脸死了爹妈的表情,现在就是傻子也知道那个看起来慈祥的不得了的老人不一般了。裴棠也问过,但无论是谁,都是一副忌讳莫深的表情,只是说凡间小子走了运。
原来众人口中的倒霉蛋成了xìng yùn儿,裴玉景倒不是很在乎,起身练剑,坐下捏印,醉心修行。
老先生送的那五张兽皮上面记载的都是水行法术,《雨霖》,《上善若水》,《玉兔浴西海》,《归墟》,《熄金乌》。
这五张兽皮来历不明,但颇为不凡,只是搁那放着,便有水汽汇聚周围,上面记载的也都是些“大”而“深”的法术,不似《一线天》、《沸雨》之类,只需灵元支撑便可,这种法术需要“悟”与“意”,很是晦涩。
只拿裴棠正在看的这本《雨霖》来说,便是取甘霖滴落旱地,再汇集成湖泽之意,若不能领悟其水润万物,生机勃发之气韵,便不可能施展此法术。
年轻人之前从未见过此类术法,不觉得难,只感觉很有意思。
……
今日春分,气候虽还有些阴冷,但并不像冬日那般干寒刺骨,身后山上桃树枝上已有绿芽嫩花,微风拂面,格外清爽。
裴棠背起竹篓,起身走出氓阴谷,登上屋后氓山。
前些日子他上氓山采取梅雪的时候便发现了,在邙山北崖有一处缓坡,上面梅、竹、桂、松、柏,辛夷、玉兰杂生,其间有十几株老茶树扎根,品相极佳。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是难得的绿茶品种,最适宜早春采摘。
少年如一只山鹿在险崖峭壁间跳跃,盏茶功夫便来到了一处缓坡。正值早春,万物生发,一些粗枝细叶吐着新芽,但此处的竹柏松桂依旧郁郁葱葱,苍翠欲滴,梅花与辛夷更是争相绽放,在花木丛中,间杂有着十八株茶树。
或许是人迹罕至,或许是洞庭山水格外滋养,这十八株茶树达到了罕见的丈许高,树皮皴裂,枝桠盘虬卧龙,老叶墨绿,大如幼酒壶,新芽青嫩,如眉如月,散着浓郁的草木果香之气。
裴棠见猎心喜,如山间猿猱,兔起鹘落,精准且轻柔的摘下一片片六分长短、形似雀舌的尖尖嫩芽,每个枝头只采两三片。
日上三竿,天幕蔚蓝,才摘四株老树的采茶郎便开始下山。
树蝉先生照旧躺在他的老藤椅上晒着太阳。
见学生背着茶篓回来,老人眼睛一亮,从椅上坐起,看着采茶郎独自忙活。
年轻人将竹篓里的茶叶铺到干净的竹匾里,在晾晒的同时进行挑拣剔去鱼叶和不符标准的芽叶,保持芽叶匀整一致。
未末申初,裴棠恰好挑拣结束,从小梳甸借来大锅与火石,开始炒制杀青。他八岁时随母亲制茶,成就声名远播的二十八种制茶技艺,自有一番流程。
将茶叶倒入大锅,起武火,双手翻炒,捞净、抖散、杀匀、杀透,片刻功夫便好,转小火揉捻,新鲜茶叶中的水汽被烤干,形成条索,干燥后搓团,再烘干。
起锅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纸包,裴棠捏起一撮放入掌心,细细看,干茶银白隐翠,条索细长,卷曲成螺,身披白毫,闻之,有花香果味,芬芳浓郁。裴棠有些得意,此茶虽还未冲泡,但他已有所感觉,这绝对是自己制茶十年的巅峰之作。
老先生等了半天,没有丝毫不耐,如今见茶已成,这才走过来,轻轻抓起一把茶叶,先后放置在眼前,鼻下。
半晌后放下,赞叹不已,问道,“此茶何名?”
采茶郎想了想,答到;
“茶色碧绿,卷曲成螺。
便叫碧螺春。
洞庭碧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