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语达旦。
天明之后,宴席散去,众人纷纷拜别,值得一提的是,肖稚萤走时给裴棠留下两样东西,一本开山级水行法术《琥珀之光》,一册修行笔记《巴山观雨满池十日》。乃是高仪仁托她转交,裴棠笑着收下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为凝结神符做准备,有关水行的法术与笔记他只嫌少不嫌多,毕竟离那场由秋老随意定下的赌约只剩不足半月了。
虽然赌期将近,但年轻人也没怎么紧张,心中惦记着为面条铸妖基的事,听从树蝉先生的建议,他驱船来到了大风屿。
大风屿是洞庭豢养灵兽之地,这里藏有助灵兽铸妖基的各类图谱与精血。
同在碧波域,距离并不是太远,前面一座形似道人侧卧的岛屿便是,裴棠看见一个渡口,驾船过去,停靠。
果然,岸边已有一袭大红袍在等候。
裴棠收起竹叶,脚尖轻点,一跃落到红袍旁边,面条也摆着尾巴从湖里游上岸。
裴棠上下打量一番,笑道:“结符了?”
殷伏銮面无表情,仿佛没什么值得说到的,只是诧异的看了一眼大白蛇,随即对裴棠道:“跟我来。”
裴棠跟着他往岛内走,一路上看到无数千奇百怪的灵兽,但也发现殷伏銮在大风屿的处境也有些奇怪,和洪太岁倒有些像,所到之处,人作鸟兽鱼散,不过与看向洪太岁眼中的佻楷不同,这些人眼中只有敬为。
行两三里,来到一座山脚下。
这座山不高,但是内部却完全被雕空,从远处看,到处都是洞窟,如同一方高塔。
两人一蛇顺着一个大如城门的洞口进去,里面很明亮,四通八达。在巨大的山体内部又行了两三里,终于来到启灵山。
启灵山内收藏着洞庭所能搜刮到的所有大妖画像与后族精血,多达数四千余类,其中犹以水族鱼蛇之属居多,依看守执事的话来讲,除却离州御妖宗,没有那个山门能有如此庞大的规模了。
启灵山很大,内部被雕空后更是极为辽阔,殷伏銮带着裴棠七拐八绕后来到一个洞口,里面尽是鳞甲妖族。洞口守着个行将就木的披发老人,老人独臂,独耳,独眼,就连仅剩的一只眼睛也极为浑浊,他仿佛有些迟钝,在两人请安半晌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何事?”
裴棠从怀里掏出一方信笺,递给老人。
老人单手接过,挪了下身子迎着阳光,眯着眼看向信笺。
浑浊的独眼逐渐回复明澈,看完一遍后又重头再看了一遍,小心将信笺折好,放入袖口,起身,望向裴棠,又看看白蛇,道:“跟我来吧。”
殷伏銮路已带到,拱拱手便要离开,没想到被老人叫住,“你就是那个刚入宗便废了同门四肢的小子吧,明天辞了鸠沼的差事,来启灵洞看门。”
年轻宦官身躯一震,转过身来,深深一躬,缓缓退去。
裴棠看着离去的红袍,摇了摇头,跟上了步履迟缓的老人。
弯弯绕绕,来到一间墙壁上刻有缠蛇图腾的石室外面,面条吐着信子,显得十分欢快。
走进石室,里面呈现方形,极为深广,四周墙壁上挂着许多长卷画轴,上面绘有各种蛇族,每幅画卷前都有一个木桌,有些木桌上摆放着瓷瓶,而有些没有。
“所有现世的蛇种都绘在图卷上了,洞庭弟子所能收集到的相应精血也都在这,你慢慢看吧。”
老人说完便离去了。
裴棠拱手拜谢,然后示意面条自己去寻找中意的血脉始祖,他自己则跟在后面观赏。
第一幅画卷上是一条趴伏在茫茫山脉上的灰色大蛇,呵气成云。世间能有此等身躯的也只有“破壳即吞莽象”的巴蛇了。
画卷前木桌上有四个玉瓶,分别取自体内含有巴蛇血脉的犁江蟒,洪蛇,走山蛇,岭尾蛇。
面条看也没看。
下一幅画上是一条赤红色的小蛇,小蛇前方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后面是火烟弥漫的荒原,火烟中有无数庞大的骨架。
这是赤练,至毒至火之蛇。
这里只有两个瓷瓶,是取自鸡冠蛇与红眉蝮。
大白蛇照样不理。
……
面条顺着墙壁游行,身后上百种血脉也没选中一个,照理说这种凡间寻常山蛇的血脉应该是驳杂到了极点,什么血脉都有点才是,这小东西也太挑了些。
一路上裴棠也是大开眼界,有些洪荒异种诸如九头九命的桀骜相柳,以龙尸为辇轿的阴褫,睁眼即昼、闭眼即夜的烛九阴,这些异种画卷前的木桌上皆是空空如也,一丝血脉也没有流传下来。
裴棠饶有兴趣的仰头观望,差点没踩到面条尾巴,原来是白蛇终于停下来了。
裴棠看去,微愣。
这幅画卷位于后墙的中央,而且悬挂的位置明显要比左右更高些。这世间没有哪类蛇族敢标榜自己能凌驾于相柳,阴褫这类凶神之上,真龙也不行,但如果交由人族来评判,那边说得通了。
因为那是羲后。
画卷上的背景不是蛮荒大山,不是千里赤地,亦不是滔天洪水,而是原始粗犷的人族部落。
在简陋的木栏前,有一人身蛇尾的女子垮篮而立,女子头上戴着柳枝环,织白芷草为衣,腰腹以下是盘起的白鳞蛇躯,浑身散发着圣洁的气息。
相传,人祖悟道时有人身蛇尾的神灵前来道贺,人祖因人族体弱,百族环伺,向神灵祈求护佑,神灵垂怜,将其幼女留于人族部落。
神灵之女被人祖收为义女,取名嫦和,嫦和天纵之资,可化万丈白鳞巨蛇抵御凶兽,开疆拓土,亦可化婷婷少女素手调羹,亲侍农桑。
嫦和后嫁与人皇伏羲,庇佑人族度过最艰难的时期,被后人尊为羲后,享祖庙香火。
面条以羲后为图腾,裴棠自然是万分欢喜的,只是此幅画卷前的木桌上是意料之中的空空如也,纯正的羲后血脉只存于人皇血裔,伏羲氏之后,太过难寻。而以他的了解,寻常妖族若无精血作引,体内血脉又不占主导,便很难踏上修行路。
裴棠通过御兽环与面条交流,劝其换一种图腾,只是平常听话的大白蛇此时异常坚定,盘着身子,湛蓝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羲后画像。
年轻人摇了摇头,只得随了白蛇的意,以后再想办法吧,实在不行,大不了以后拿灵草异花喂养就是了。
一人一蛇走出蛇洞,老人依旧在洞口守着,但却不是半躺在地上了,干瘦的身躯直起要来比裴棠还要高些,倒像个竹竿。他见裴棠双手空空,不由眉头一皱,问道:“你那白蛇选的是何种图腾,切莫好高骛远,意欲那些异种之身,你需知晓,若无精血作引,凡种剔脉可是要难上数倍。”
年轻人苦笑,“小东西看上了羲后之身,弟子也无可奈何。”
老人也是一愣,将那副羲后画像挂在蛇洞只是聊表敬意,立宗以来,有无数蛇类灵宠来此,也从未选中过。残疾老者想了想,言道:“有蛇种立意羲后娘娘,老夫自然无阻拦之意,但你对妖族修行之事,可有了解?”
年轻人对妖族的一些浅显杂闻还是源自于叩仙坡上大圣的零碎散语,哪里称得上了解,他拱手请教:“弟子不明,还望前辈解惑。”
老人点了点头,道:“你侍奉先生左右,虽说不必老夫越俎代庖,但这许些琐事还是莫要麻烦先生了,就由老夫来与你讲一下妖族修行事。”
“与人族不同,妖族极为重视出身与血脉,他们管这叫做跟脚,跟脚优劣,天差地别,这才有“幼蛇吞象”之说,故而在妖族内部,修行路子差距极大。”
裴棠暗自点头,关于妖族内部之纷乱,他早年听大圣讲过。在诸天百族中,妖族是最为奇怪的,有些妖族与妖族的差异比人族与鬼族的还要大。
其实早在天地初生之时,哪有什么妖族,蛇族便是蛇族,熊族便是熊族,只不过后来金乌一族出现两个了不得的人物,征伐诸天,强行将世间蠃鳞毛羽昆整合为一族,取名为妖!在妖族鼎盛之时,喝天令地,四凶为门将,鲲鹏为妖师,就连龙凤也不得不受其驱使。
在那两个盖世人物消失后,妖族立马出现颓势,一些圣兽大妖纷纷脱离妖族自立,妖族成为一盘散沙,如今妖族之名,也是空有名头罢了,勉强与人、鬼并列。
老人接着道:“妖族修行天差地别,但寻常山野凡种修行却是大体相似,分作三个劫数,十个境界。第一个劫数便是洗身劫,分三个境界,在这前三境,做的都是换血返祖之事。”
说道这,老人停下,问裴棠:“你可知道为何寻常凡种修妖为何唤作‘劫’?”
他自问自答,言语中满是惨烈,“交合繁衍乃是天数,改血返祖便是逆天,所以这些跟脚极差的虫兽修行,每破一境,便要历一次雷劫!”
裴棠默然,低头看了一眼在一旁咬着尾巴玩闹的白蛇。
老人也看了一眼白蛇,说出了让年轻人更为胆颤心惊的话:“而像你家这白蛇,立意以羲后为图腾,且内无血脉为本,外无精血为引,日后修行,便不是逐一剔除杂末血脉了,而是要将体内血肉全部换掉,行逆悖之事,每年重午阳气最盛之日,都要遭受天打雷劈之苦。”
老人语不惊人死不休,“要是在洗身劫结束之前、第三境修行之末,你还未寻得含有羲后血脉的精血为其换补,那么这条白蛇就会血肉尽消,活活被天雷洗为白骨!”
裴玉景听完后没有丝毫犹豫,蹲身抱起身躯已经很庞大的面条,拖着白蛇又走进了蛇洞。
“面条,听话啊,咱换一个,换一个。”
只不过他走了十几步便走不动了,面条尾巴缠上了一根石柱,怎么也不肯挪动身子了。
年轻人阴沉着脸,手足无措。
这时反倒是独臂老人走过来劝慰,“你也不必太过慌张,洗身劫的雷劫威力并不是很强,尚比不上我人族的洗丹劫,且天雷又保藏生机,你也不必为之。至于羲后血脉,天下之大,总会找到的,我听说中州和西苗那边好像就有伏羲氏后人。”
裴棠颓然放下面条,只感觉自己今天过来就是个错误。
“你这白蛇,虽然只是寻常凡种,但若老夫剩下的一只眼还没瞎的话,应该是已经吞服过了洗腥草,蛇躯又内蕴两重神秀,毫无蛇族阴湿晦暗之感,它选取羲后,或许也是天意。”
年轻人看着大白蛇充满乞求意味的湛蓝眼珠,还能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老人接着道:“低阶虫兽,不比异种大妖,比之我人物更是差之远矣,无法直接借天地灵气修行。它们获得灵气只有两种方法可取,一是吸取月华,而另一种便是大量吞服血食。”
“既然你这白蛇有意以羲后为图腾,日后变要注意这些,莫要生吞血食了,免得不伦不类。”
裴棠点了点头,此事倒简单,他修的也是寒月。
“妖家修行之功法极为神异,不是口口相传,也不是借以纸笔,而是蕴藏在血脉之中,只要体内血气充盈,灵智已开,便自然能觉醒修行之法,这便是妖族多愚昧,却始终不得灭族之原因,当真是天地所钟。”
裴棠更清楚,哪里是天地钟爱,还不是太初那几位的绝世神通罢了。
“但你这白蛇不一样,要将体内所有血脉全部剔除,那自然无法从血脉内获取功法,那便要你自己去寻了。”
裴棠点头。
老人又说了几句,裴棠便告辞了。
裴玉景心疼日后面条修行太苦,回去路上心情并不好,白蛇委屈的跟在后面,不敢在嬉闹。
年轻人哪里知晓,面条出生时,初见世间,看见的便是一个人头怪物,现在选定图腾,小东西又如何不会选取人身羲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