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老僧高颂佛号,邬思道和车铭转眼望去,只见那位老僧已放下手中木鱼,站起身来打理衣襟。这时两人才仔细端详老僧容貌,只见他七十岁左右年纪,骨格清朗,瘦骨嶙峋,须眉雪白,两目生光。
不待车铭回过神来,邬思道走到老僧近前,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对老僧道:“晚生有礼了,打扰了大师诵经,还望见谅。”
“哦,不敢不敢。”老僧木然答到。
“我们二人碰巧路过宝刹,不想无意中打扰大师,我们这就离开。”
听到邬思道说出这话,车铭转身就向外走去,而邬思道还站在那里等着老僧的回应。
老僧道:“佛门自是敞开之门,无谓打扰,亦没有什么见谅。所谓相遇皆非偶然,俱是前世所修、今日之缘罢了。”
“大师如此一说,我等也就释然了。”
“你们这所为何来、又为何去?”
“我们是绍兴人氏,结伴而行,信步东游,只为消遣心情,不几日便要回返。今晨自三江口行至宝刹,确是偶然所至。”
“三江口至此有十几里之遥,你二人还未用过斋饭吧?”
“确未用过。不敢讨扰贵寺,我们就近小驻即可。”
“哦!既来之、则安之。我寺僧侣皆过午不食,一个时辰前就已用过斋饭。不过斋房应还有一点粗茶淡饭,你二人自可留下用过斋饭再走不迟。”
这时,车铭已回至大殿,只在一旁游走观望。邬思道看看车铭,见车铭没有了要离开的意思,又不好回绝老僧之意,只好说道:“贵寺如若方便,那我们…。”
不待邬思道说完,老僧笑道:“佛门本是方便之门,无需多虑,无需过谦,自是随意便是。你们请随我来。”
说着,老僧走出大殿,领着这两位少年穿过一旁廊道来到后面斋房。在斋房门口不远处有一沙弥,老僧唤道:“静空,为这两位小施主盛些斋饭,就在这斋房里用吧。”说罢,便自顾走了。
这沙弥手脚甚是麻利,不一时就将两份斋饭摆在桌上。邬思道和车铭确是饿了,虽然是米粥青菜加豆腐,没有丁点油腥,也是三下五除二,转眼就吃了个干净。
两人用过斋饭,邬思道走到门外,见那沙弥坐在树下,行至近前问道:“师傅,敢问刚才那位大师可是本寺住持?”
沙弥站起身来,单手做礼答道:“是。”
“敢问住持大师尊号?”
“阿弥陀佛,我寺住持乃慧谷法师。”
“敢问慧谷法师现在何处,我等欲当面致谢法师。”
“法师现在禅房,你若要见法师,需我先去请示法师。”
“也好,我二人在此等候,烦劳师傅了。”
那沙弥转身即去。邬思道回到斋房,对车铭说道:“贤弟,一会儿你我前去拜谢法师,如何?”
车铭答道:“你去便可,何需你我二人同去。我自在这寺中转上一转,也学你去拜拜佛祖、磕头作揖。”
“你不去也就罢了,何出此怪话。”
正说着,那沙弥已回到斋房门口,却不进门,只在门外单手做礼,说道:“小施主,法师有请,请随我来。”
从斋房又向里走,来到一处僻静之所,乃是本寺住持清修之地。门口挂着竹帘,那沙弥行至门外,双手做礼说道:“方丈法师,小施主请来了。”
屋内没有甚么声响,稍作停顿后,突然传来慧谷法师的声音:“来者佛乎?”
邬思道一怔,随即返过神来:“我佛无我,我心有佛。我是佛乎?”
“哈哈哈哈,小施主快请进。”
邬思道掀开门帘步入屋内,见屋内站立两人。那慧谷法师手捻胡须、面带微笑看着邬思道,法师身旁有一少年,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绸面长衫,五短身材,身形稍胖,一对不大的三角眼闪着精光,浑身上下透着精明强干。
“小施主请入座。”法师言到。
三人坐定,邬思道对法师说:“今日讨扰法师清净之地,且馈以斋饭,晚生不胜感激。”
“小施主不必客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戴居士,正巧这几日住在本寺。”
“我姓戴,单字一铎,今年二十有二。不知这位贤弟贵庚,如何称呼?”
“哦。小弟姓邬名思道,绍兴人氏,小戴兄三岁。今日在此相见,甚为荣幸。”
“刚才听法师所言,贤弟小小年纪就对佛法小有参究,实是难得,正要讨教一二。”
“我本儒家学子,佛法浩如烟海、博大精深,我也只是知皮毛而望之兴叹也。还望戴兄指点一二。”
“邬贤弟不必过谦。能得到慧谷法师的首肯,贤弟之才学,必是万中得一的造化。”
“不敢不敢。听戴兄口音,似是北方人?”
“哦,贤弟好耳力。愚兄确是北方人,打小在京城长大。近年来,由于我家主子,哦不,由于我家主人的生意逐步向江南拓展,所以我近来常行走于江浙一带。”
“哦,敢问戴兄家主人做何行当?”
“我们老太爷家大业大,子孙满堂。至于产业,主要是茶庄、当铺为主。我随家中四爷主做当铺生意,在江浙一带多有分号。我们家四爷与慧谷法师乃是忘年之交,故我每次途经此地,必入得宝刹,代我们家四爷问候法师。”
“哦,原来如此。”
“唉!我这人生来命苦,生意之人,奔波之命。不如贤弟考取功名,他日飞黄腾达,自有一番造化。更不如法师,处此清净之地,潜心修行,与世无争,自得无量境界。”
“戴兄此言未必真确,生于斯世,处处皆修行也。”
“哦!不知贤弟有何高论?”
“戴兄,小弟我并无甚么高论,也未曾研习过佛法,况在法师面前,更是不能妄语。”
“但凭天思言之,对错无怪。”法师言到。
“那我斗胆谈一点拙见,法师和戴兄切勿见笑。”
邬思道稍思片刻,言到:“世俗之人皆可修行,何为?可持大善心,悟得人海茫茫,世间百态,嬉笑怒骂、毁誉褒贬皆持善心,持善念。可持不妄语,不欺不辱不狂不骗,不争口舌,惜言如金。可持不杀生,不伤蝼蚁,惜蛾罩灯,感念生灵,不破杀戒。可持不惑视听,非礼不视,非礼不听,不惑于心,不乱于行。可持不贪名利,不为虚名浮利所累,爱财取之有道,疏财乐善好施。世俗之人持此,或当佛光罩身,或可无惧无忧无扰无惑也。以上所言,恐与释家精义有违,望法师和戴兄指点。”
“贤弟高论。然世间之人修法存身易,破生死难。何解?”
“生死乃是相形相生,相伴相行,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而惑然者,纸醉金迷,爱恨纠葛,枉自沉沦,庸庸嚷嚷,乃阴晴圆缺之境。生而无相者,腹有乾坤,隐匿人海,行走山川,飘忽无踪,乃落花飞雨之境。生而悟心者,自在一心,灵池空净,无舍无得,万象不侵,乃无量洒脱之境。生而化然者,卓然超拔,脱胎换骨,茫茫渺渺,肉身不存,乃入得空空之境。而于死者,乃归法自然、轮回往生也。世间之人虽看似生死相同,实则生死之境各不同也。”
“小施主有此慧根,确是难得。”慧谷法师接着言到:“生死轮回,乃天地大道。天造万物而各有更替、各行其道,其理无循,其形无踪,乃大化也。大化之大者无外,大化之小者无内。尘埃之落,草木之萌,蝼蚁之生,人降之啼,群鱼之游,野兽之奔,天地之动,日月之行,皆于化内,亦于化外。大化者,无生无死,无悲无喜,无声无形。然万物之生之死,之悲之喜,之声之形,皆为其身。其身为佛,佛而无身。如能参悟其法,乃大乐之始,大哀之至也。”
邬思道听得此言,起身双手合十向法师做礼言到:“机缘造化,得法师点化迷津,实是三生福分。”
慧谷法师言到:“此刻时辰略晚,距本寺最近的客栈也要两三个时辰。若不嫌小寺寒酸,不如暂居一宿。如何?”
“是啊,贤弟意下如何?”
“多谢法师美意,我也愿多多聆听法师和戴兄教诲。只是此番出行,还有位车贤弟结伴同行,是否可容我征询了他的打算?”
“也好。净空,去把那位车施主请到这来。”法师向窗外唤道。
“不劳小师傅,我自去寻他商量便了。”
“那我与法师在此等候二位了。”戴铎言到。
“净空,你随小施主同去,也好引路。”法师向等在门外的沙弥交代了一句。
待邬思道出得门去,与净空行远,戴铎问道:“法师以为如何?”
“居士看呢?”
“既有法师引荐,我还是将今日情形如实禀报我家四爷吧,余下之事如何,大主意还要主子定夺。”
“呵呵,四爷如果没看上,也省得那个妖道得此传人,也省得你毁了人家前程,倒是便宜了贫僧罢了。”
“不过,明日倒是可以让他与张真人先见上一见。”戴铎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