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昇举步走入城镇中,想着如何向铃铛父女讲述两天来的际遇,却听得一个稚嫩的孩童哭泣之声从一边的巷子里传来。
抬头看去,三个黑衣汉子围住了一个男孩殴打,男孩衣衫破旧褴褛,是一个小乞丐的模样。
韩昇冷哼一声,三文钱控制老弱的乞丐讨钱上缴,钱不足额便会遭到毒打的事情他早有耳闻,在回家的路上被他遇到,实在是有点扫兴。
“看什么看?没你的事,快滚!”一个黑衣汉子发现韩昇看向这边,出言威胁。
平时的韩昇不会理会他,只是今日,他心情难得的愉悦,却遇到这肮脏勾当扫了兴致,又想到若不是三文钱惹来了万源这个瘟神,又哪里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当下没好气的一扭身,反而向巷子中走去。
“咦?你这个别扭的小子,活腻了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吗?”刚刚开口的黑衣汉子见韩昇身材瘦弱,敢对自己的威胁充耳不闻,倒觉得新奇,弃了男孩,迎着韩昇走了过来。
“找死呢你?”黑衣汉子和韩昇照面,挥拳打向韩昇的面门。韩昇不动声色的一闪,避过拳头,左手闪电般抓住了对方手腕,右手一记勾拳正打在黑衣汉子的腋下,炼气期内家高手的一拳,一个dì pǐliú máng哪里受得了,黑衣汉子哎呦惨叫一声,肩膀脱臼,痛苦的蹲倒在一旁。
其余两人一看同伙被揍,其中胆大的那位怒喝一声,腾空跃起,一招饿虎扑食向韩昇扑来,看来是想用体重的优势压倒韩昇再说,可惜他刚跳了一半,韩昇右腿已经飞快的踢在了他小腹上,他从哪儿扑来的,又被踢回了哪儿去,把胆小正在看戏的同伙砸了个正着,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此时胆小的黑衣汉子终于瞧清了韩昇的面貌,颤声道:“你?你是回海帮的那个……?”
回海帮码头一战所展露出的战斗力,三文钱可是切身的体会了,那之后,金毛鼠就下令不得与回海帮发生冲突,也难怪此人会如此的害怕。
其余两人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倒是听清楚了同伙的话,一声不吭的爬起来,摇摇晃晃的转身就跑,胆小这位一见韩昇也不追赶,当下也不含糊,脚底抹油开溜。
韩昇鄙视的目送三人鼠窜而去,才回过头来看了看男孩。男孩此时已经站起身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流着鲜血,嗫嚅道:“大哥,谢谢……”
仿佛看到了五年前自己流落街头的模样,韩昇无奈的摇摇头,从腰间摸出一粒碎银交给了男孩,说道:“这银子你不得交于三文钱的人,去买点吃喝和衣物,明日正午,你去码头找卸货的管事,报我韩昇的名字,他一定会给你安排份杂工,工钱够你养活自己的。”
男孩接过了银子,怔怔的望着韩昇,污秽的脸上眼睛却清澈明亮,韩昇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进去,反正自己该做的已经做了,出了巷子,便顺着归路快步而行。
“虽然是找三文钱的晦气,也算顺便做了件好事吧,不知老天爷有没有给我的功德簿记上一笔。”韩昇一边走一边自娱的想着。
几滴冰冷在脸上弹起,化开,韩昇用手抹了一下,看看天上,下雨了。
看来刚才一耽搁,得淋着雨回家了。
韩昇无奈的往墙边靠了靠,加快了步伐。海边的雨来势极快,刚才还是星星点点的,下一刻便如帘珠散落,洒向大地,砸起了朵朵尘花。
扬起的泥土腥气钻入鼻中,令韩昇莫名的一阵心烦。
此时街上昏暗无人,淅沥的雨滴拍打地面之声填塞了他的耳朵,迎面一阵疾风吹过,在巷道中带起好像呜咽的声音,更平添一股无名的苍凉之意。
墙头草随风摇摆,草尖滑落的冰冷雨滴,坠落在韩昇后颈和衣领之间,让韩昇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颤,呆立在了雨中,不详的感觉瞬间如狂涛一般冲上心头。
血的味道!很重的血的味道!来自前方依稀可见回海帮的牌坊!
韩昇顿觉呼吸艰难,眼皮都眨不动了,下意识的迈开步子狂奔起来,心头那挥之不去的紧张感越来越强烈。
回海帮大门紧闭,却透着一股杀气!
韩昇一掌震开大门,迎面而来的浓烈腥气把韩昇心中的恐慌变成了现实,前院横七竖八的倒着许多尸体,多是回海帮的家丁帮众,有老有少,一个也没放过。
前厅还亮着灯烛,韩昇拔出随身长剑,飞身赶上前去。
地上血迹斑斑,前厅的主座椅仇青峰端坐其上,只是双眼圆瞪,鼻息全无,胸口一处致命伤口,不知为何物洞穿。
“帮主!”韩昇一声悲呼,眼泪夺眶而出,仇青峰一代剑道宗师,竟被人杀死在自家的厅堂之上。
“铃铛……铃铛……?”韩昇强忍着心里的痛,喘着粗气四处观望,前厅之中只有他和仇青峰冰冷的尸体。心中升起一丝希望,韩昇急忙离开前厅,往议事厅的方向走去,沿路横陈数具尸身,皆是回海帮帮众,虽未见铃铛身影,却也代表着凶手往后院来了。
“铃铛!铃铛!”韩昇心急如焚,嘶哑的呼喊出声,后院虽然烛火通明,却是无一人回应,偌大一个回海帮的院落,犹如一个人间地狱,充满死亡的恐怖气息。
叮铃一声轻响,拉动了韩昇紧绷的神经,议事厅外面传来韩昇再熟悉不过的声响。
“铃铛!”韩昇提剑疾冲过去,只见议事厅外泥泞的地上,零零落落的躺着几个人,韩昇顺着声响来处,锁定了方向,眼中所见令他脑中嗡的一声,心立刻沉落到了万丈深渊之中。
只见刘威熟悉的背影,面朝下护住了一个人,背上一个明显的剑伤,直透过了心脏,连同他身下的人一齐被刺穿,两人的鲜血和着雨水流了一地,触目惊心至极。
身下那人的衣着,即使已经被鲜血染透,韩昇还是可以确定,那就是铃铛。
双手搭上刘威肩膀,坚硬冰冷,韩昇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挪开了刘威的尸体,铃铛被血浸染的惨白面庞出现在眼前,韩昇两手无法控制的抖个不停,铃铛胸口的剑伤很大,虽然因为刘威舍命的相护,凶手刺偏了一点点,但仍然是伤及了心脏,血还一点点的向外冒着。
韩昇痛苦的用手托起铃铛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腿上,“叮铃”一声,铃铛头发凌乱散开,她视若珍宝的黄铜铃铛滑落到韩昇手中,似乎是听到了声响,铃铛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铃铛,是我,我回来了!”韩昇努力的克制着颤抖,生怕震动了铃铛的伤口。
铃铛眼神空洞的凝视了一会,终于认出了韩昇,眼中透出欢喜的光芒,嘴唇微张想开口说话,但是一阵血沫从口中涌出,饶是多么努力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瞳孔中无数情感在旋转,急迫,悲伤,愤恨,不舍,最后在绝望中抓住了一丝欣慰,铃铛面朝韩昇的怀中,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感受到怀中的铃铛渐渐的冷去,韩昇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已经碎裂了,巨大的哀伤迅速的掏空了他的身体,连哭号的力气都被夺走。丹田中,一股极寒之气顺势升起,寒热怪病仿佛嗅到死亡的秃鹫,在韩昇最为虚弱的时候,毫不留情的发作了。
“来吧……”韩昇万念俱灰,不再抗拒这病气,反而期待寒热怪病夺走他的生命,好让他能在黄泉路赶上铃铛,与之相伴。
失去主人意念的束缚,韩昇体内的寒气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狂暴的入侵了韩昇的四肢百骸,并且迅速壮大,韩昇只感觉下一刻膨胀的寒气就要撑破自己的**,将他炸得粉碎!
超越了所能承受的痛楚极限,韩昇双眼翻白,用尽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彻底的失去了知觉,张着口,软软的倒伏在铃铛的身上。
韩昇没有看到惊世骇俗的一幕随后上演,在他昏厥过去的一瞬间,体内的极寒之气爆体而出,在他身体轮廓外形成了一道白色的冲击波,波动以韩昇为中心闪电般扩散开来,把接触到的雨滴瞬间冻成了冰珠,噼噼沥沥的碎落在地上,好像下了冰雹一般。
同时,韩昇的肌肤和衣物外面白气缭绕,结出了一层晶莹的霜冻,把怀中的铃铛也包裹进去,眨眼功夫,两人就被白气冰封,仿佛变成了两尊栩栩如生的冰雕。
回海帮血气冲天的院落中,两人就这样与世隔绝,静静地抱在一起。周围只听见化作冰珠的雨滴敲击地面的脆响和韩昇手中黄铜铃铛不动而鸣的异声……
……
好冷。
面对着无尽的黑暗虚空,韩昇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是,这熟悉的黑暗,又像是那个不断重复的梦境开端,死人还会做梦吗?
韩昇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这确实是梦,只是这一次,他睁眼看见的不是五年前的烟州城。
四周落英缤纷,香风轻抚,韩昇发现他盘坐在一间雅屋之中,面对着屋外满林的桃花。
一阵酒香飘入鼻中,他从不喝酒,但是茶几上的酒杯好像伴随已久,让他忍不住拿起来一饮而尽。
“主人,酒杯空了,我给你斟满。”一声温柔的呼唤来自身后。
一名罩着白色面纱,穿着白色纱衣的女子跪在身侧,为韩昇斟满了酒。
“你是谁?铃铛在哪里?”韩昇想要问,但是他发现,自己不能发出声音。
一阵清风吹过,酒杯中微起涟漪,韩昇不自觉低头看了一眼。
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袭遍了全身,这是谁?!这不是我!还是说……我是谁?
杯中倒映的脸庞清秀俊逸,但他神情沧桑,忧郁苦结,绝不是韩昇自己。
未知的恐慌一蔓延上心头,眼前的景象就如上次梦中半空坠落一般,开始收缩扭曲,继而破碎,回归到一片漆黑虚空。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先前是大和尚和小女孩浮在半空;这次又是个赏花喝酒的书生,还有女人伺候。
难不成是我忘了喝孟婆汤,留得三世记忆困扰于我?
而且这次,烟州城关于自己的梦境没有再重现。
有一件事韩昇是可以肯定的,在他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