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歧躺在床上,思潮起伏,辗转难眠。
他将脸扭向窗户,眉毛拧成一团,始终难以松动。他觉得这世界有些地方错了。
为什么英雄总不得善终,小人却能猖狂一世?为什么英雄之后要遭此非遇,身负才华却无容身之地?
这个世界怎么能默认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什么剑阁会这样折杀自己的气节?
这可不是他脑海里的剑阁,也不是他想象中的世界。
越是这么想,脑中那个在一众人前略显落寞的青衫少年的身影便愈加清晰。在别歧的一瞥之间,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只是双眉轻轻地皱着,也看不出是愤怒,厌恶,抑或不平?
“原来他是将军应龙之后啊……”别歧心道,“应龙……邱杉——”别歧轻声吟着,他知道邱杉这个人,爹经常提起他,不过爹总称他做“武侯”。
别歧记忆最深刻的是每逢八月十五,爹总满怀逸兴地给他讲起关于武侯的故事。
九岁那年的八月十五那夜,爹将他领到萧萧风中,抬手把古剑随意丢在石桌之上,然后在旁边放一壶茶两盏杯,便和别歧坐在了石凳之上。别歧很好奇地左看右看,等着爹爹开口。
头顶三尺是朗朗明月,抚身而过是习习清风。
爹爹口若悬河地说了老久,舔一舔发干的嘴唇,举杯喝口茶润一润嗓子。旋又清清腔子朗声道:“就在这匈奴十万大军围攻信凌关之时,邱杉将军手下不过万把军卒,一时之间人人自危,都道这次恐是凶多吉少。蛮人统帅亲自坐镇,趁着围城之势,也不急着攻城,只是将兵员源源不断向此处调来。誓要一雪前耻。汉朝内部不论朝野,都为此忧心不已。岂知邱杉将军运兵入神,早已料到蛮人定会如此。不管蛮人怎的围城叫阵,百般辱骂,就是打定了主意固守不出。不管如何强攻冲阵,就是因循地利,绝不浪费一支箭矢,一颗炮弹。最后果真生生以一万守军拖住了蛮人十数万精兵,由应龙将军从朝廷调动援军来了个围魏救赵,最后以逸待劳,大败蛮人,真是大快人心!”
那时别歧虽然还是孩子,对什么蛮人、汉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但爹说过蛮人就是“坏人”,shā rén放火无恶不作,偏生又十分厉害,惹得人头痛不已。而武侯既然就是打跑“坏人”的人,自然就是大英雄,他小小的心里也感到酣畅痛快,拍手叫好道:“这个武侯好厉害啊!”
爹抚剑朗声大笑道:“那是自然!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痛快,痛快!”
别歧跟着笑道:“孩儿长大后也定要找到这位将军,给他做一个麾下偏将,上了战场杀个痛快。”
爹听到这里,笑容渐敛。看着杯中清茶在月下泛着幽幽光亮,微声道:“武侯……已不在了。”
别歧闻言身形微僵,问道:“不……不在了?”
爹沉默不语,良久之后终于用手将已盯了半天的那杯茶缓缓举起,对着当空皓月叹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哪……”言罢一仰脖将茶喝了,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之间桌子开始微微颤抖,桌上古剑似乎尽褪枯败气象,竟在鞘中发出阵阵剑鸣,那鸣声带着气势雄浑的渴望,似是已在家枯等了许久的老兵。只见爹单手一招,剑已在手,一步跃出数丈有余,别歧只见那剑在月光下光华暗蕴,舞动起来在萧风中飒飒作响,望去就似一片流光。
别歧大感意外,心道今日的老剑似乎比起往日大为不同,全然不似往日又笨又钝,像个老态龙钟的爷爷一般。反而尽显锋锐灵动,可是自己用的时候偏偏什么特别之处也感受不到呢。
“可能是因为爹太厉害了吧。”别歧心道。
看了一会儿,别歧觉得这套剑法可与爹教自己的貌似有诸多不同,爹所使的剑法大开大阖、精简有力,并不似教自己的那般轻盈灵动,变数无穷。那剑在苍月之下舞得越来越苍凉,别歧觉得那一招一式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令人琢磨不透,待到细细分辨招式之时,就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
终于,过了许久后爹收招横剑而立,仰天清啸一声,声动山谷,回手将剑深深插在地中。罢了对着明月长躬一揖,只留给别歧一个微微弓着的背影……
“能被爹这样夸赞的人,肯定是好样的。”别歧心道,“那应龙将军也一定是一代英雄豪杰,他二人纵横塞外所向披靡之时,又岂知等待他二人的竟是这样的命运呢?”想到这里心内便是一阵苍凉之感,叹道:“爹说的有道理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应龙将军这样的英雄,给子孙留下的却尽是……”心里想到应天仇一袭略显寒酸的青衫,内心涌起无限感伤。
凝视着窗外的夏木,聆着声声蝉鸣,别歧忽然之间又不禁自嘲道:“别歧啊别歧,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同qíng rén家?你自己也没见得多好吧……这条烂命能撑到几时还难说呢,指不定哪天死在五内俱焚的痛苦下,又或者冻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最后连死因都不被人所知道……”言念及此,脸上尽是苦涩,喃喃道:“不,不,你在山下无亲无故,谁又会关心你的死活呢……哪有比得上武侯和应龙将军流芳百世?”
此时虽这么嘲解,心中却不禁想起苏萱旻,想起云掌柜,想起刚结识的叶十六和唐晓星,凄然自问道:“他们,可会关心我?可会为我流一滴泪?”思索片刻又苦笑摇头道:“最好不要,或许我太自私了。”
这些问题别歧在山上从未考虑过,山上的他总觉生死有常,命有定数,强求不得。但自从下山以来,遇见那许许多多的人之后,他内心中越来越想要活下去,但却丝毫无能为力,是以越是想要活下去,抓住刚得到的一切,他便越备受煎熬,痛苦无比。
脑海中苏萱旻的倩影背对着自己,似乎在轻轻啜泣。
别歧不禁感到悲从中来,苦叹道:“人生悠悠天地之间,本就孑然一身,又何须牵挂?你在山上又不是不明白这道理,是你下山之后,看不开了啊。”叹罢,躺在床上合衣便想要睡下。
内心里却有一个苦涩的声音问道:“何必看开?你又如何能看开?”
他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耳熟——下山前爹曾这么问过自己。
“爹说过,不论大喜或大怒都会加重病情,我须得控制自己的心绪才是。”别歧心念微转,沉吟道,“爹还曾说,山下便会有机缘……”
“不过……机缘,机缘究竟在哪?剑圣断白真的就有办法吗?”别歧内心一个微小的声音问道,“抑或是叶家……如十六所说呢?”
别歧猛地浑身一颤,突然间想到若自己的病果真天下无药可治,无人可救,那该怎么办?
他忽然觉得若自己哪天因为自己的病而暴亡,对身边的人很不公平。
——这种不知何时就会烟消云散的缘分,对任何人都不公平吧?会给他们带去悲伤吧?
心念及此,不禁万念俱灰。原来自己来世间一遭的意义,就是给这世上自己在乎的人心里留上一个洞吗?
窗外聒噪的蝉鸣不休,但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别歧知道此时不是让悲伤笼罩自己的时候,强自摇头将这些念头赶出去,自责道:“怎的如今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爹说过,山下自有机缘,何苦在此自怨自艾?恁的不洒脱?哪里还有半分别家汉子的样子?”
一番思索过去,别歧已是睡意全无,轻身出了房去,打算去附近散散心。
另一屋内的叶十六并不知晓别歧所思所想,他正兀自皱着眉在房内踱来踱去。
白天里发生的事令他觉得心里好生堵得慌,应天仇势单力薄的身影始终敲打着他一颗少年心,他知道应天仇遭此待遇实属不公,这世道着实不平。从以前爹跟他讲这段往事之时他便义愤填膺,此刻既然见了本尊,更加是难平胸中意气。他很想立刻去到别歧房里将一切事都告诉他,很想他能与自己一样愤世嫉俗,好让自己能舒服一些,但又清楚地想起爹的教诲,深深知道这样不可行,一时之间真是难受异常。
踱了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摇摇头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拿起封信纸,工工整整写道:“星妹亲启,见信如唔。”这么一写便是小半夜过去了,洋洋洒洒数百言,这才感到心下舒服了些,估摸着唐晓星该到了唐门,将信封好准备明天寄出,然后才梳洗一番,俯身睡下。
第二天一早,这封信便被叶十六差人送往了唐门,这信还正在路上飘摇之时,唐晓星与苏萱旻已要到达唐门所在山门处了。
一路之上二人快马加鞭,也没再有什么事端,很快便到了汤山地界。
还有里许远时,苏萱旻便看见远处一座耸入云霄的山,高不可见顶峰。又行不多时,二人已完全笼在山影之中。到得山脚下,苏萱旻抬头望去只见那山连绵起伏,巍峨险峻,当得上是“难于上青天”五字。
便是汤山了。
苏萱旻细细打量起来,想要知道唐门宗门所在何处,触目所望只觉这山峥嵘峻峭,险象环生,向上一眼望去只见半壁绝峰隐在云雾之中,着实难见那唐门藏在何处。
但唐门就藏在这千仞绝壁,万里流云之间。已是藏了数百年。
一片孤城,万仞山。
苏萱旻眼见如此奇景,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唐晓星站到他身边,使劲拉着身旁的马,却不见它再上前一步,愁道:“上这山可用不上这笨马了,非得自己去爬不可。”又看向苏萱旻皱眉道:“可是你又尚未学过轻身之法,这可倒是难办了。”
苏萱旻仍旧沉浸在惊愕之中,耳听得她这么说,双目注视着这奇绝险绝的山峰,心里不知从何涌出一阵酸楚和欣慰,双眼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一时之间,脑海中现出无数曾经的画面,那些都是曾经的她,还有曾经在她身边的人。
她从未放弃自己的梦想。即便这梦想看上去遥不可及,即使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化身为一柄利刃不断的刺痛、割伤她的心,即便这梦想数度让她潸然泪下,让她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厌恶自己。
但她从未放弃过,现实将她的梦狠狠击碎,她就只是静静流着泪收拾残片,准备将它放在记忆里最深刻的地方,以便以后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拿出来时时怀念。
她痛恨过,为何把万里河山给她看了,却不让她去走走踏踏。
还不如就那么无忧无虑的长大,脑中从未闪过江湖二字。
然而造化弄人,就在几天前的夜里,她在眼泪之中终于看清前路,痛觉得此生无望圆梦时,不幸的人儿终于得到了老天的眷顾。
此刻,它就在她面前屹立着,这可能是她一生中唯一的机会,有何理由退却半步?
“走吧,一步步爬上去。”苏萱旻的声音很低,却充满了坚定。
唐晓星见她如此决然,不再多言,和她一前一后走上山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