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房门,烈山便发现,原来这间居室并不是在平地上建造而起的,而是先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半米来深的圆形地穴,再在四周加盖围墙,建造屋顶,形成的屋舍,这是一间标准的半地穴式的建筑。屋子座落在一片村舍之中,若不是占了地利之便,显得并不起眼。而这片村舍更是错落有致,其他房屋有别于刚才的居室式样,全是标准的长方形的屋舍,按照八卦的方位,于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方位铺陈开来。刚才烈山休息的房子位于村舍的正中,其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角建有房屋;再之外,才是八个方位上的屋舍。房屋和房屋之间,有碎石铺成的甬道相连,这实在是没有必要,有些画蛇添足之嫌。在这些房屋的外围,就是稠密的树林,好像扎起的篱笆墙。不过这堵藩篱异常高大严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防护网,将这片疏落的小村舍严密的保护起来、隔绝于世。外人即便是站在山巅的制高点上,也无从发觉。此时,小村子里没有人走动,显得静谧无声,祥和安宁,只有一间房屋的烟囱里冒出了袅袅炊烟。
阿霍带着烈山顺甬道而行,信步走入林中。那林中的空气更是湿润甘甜,混杂着泥土的芬芳,野花的清香,山风的凉爽,还有露水的潮润。人在林中漫步,真如置身仙境一般,浑身上下每个毛孔全都不自觉地张开,呼吸之深意难以言表,用沁,或者润字形容最为恰当。这样的宁静,只有天籁可配,人声稍显轻浮。
烈山不愿意破坏这种美好的感觉,于是默不作声,任由阿霍搀扶着向前。步行百余步,他便听到了潺潺的水声自林外响起。
烈山心中暗暗叫绝。西北多风沙,少雨水,想不到这里竟然还有溪水、山泉,果然是个好去处!有山、有树、有水;山花烂漫、林鸟欢歌、溪水潺潺~~~造物主慷慨赏赐,天下美事占全。可是他翻回头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如果没有水,哪来的这么密的山林?如果没有水,哪来的这么大的云雾?他显然有点矫情了,因为心里得意这里美,就偏要编排出无数的理由来赞美它。想到此,烈山不觉间脸上现出了笑意。
阿霍早看在眼里,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自豪地问道:“何大哥,这里是不是很美!?”
烈山点头,“何止美,气韵平和,山势凝重,能够让人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这里的气场很强大,难怪你们会选择在这里定居!”
阿霍见烈山如此赞不绝口,心中早乐开了花。之前在敦煌机场,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的狠劲早荡然无存,淳朴自然的本性由衷迸发。他放声开怀大笑,说道:“阿爹也这样说!说这里的水土养人,进来了就不愿意再出去。还说外面的人心好脏,天地都被污浊,早晚会祸起萧墙!”
烈山好奇心顿起,能说出这样话的人绝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那他们为什么要劫夺金印呢?他很想问,你阿爹在哪里?他是什么人?
还未等烈山问出口,就听林外有人说话,声音浑厚洪亮,仿若洪钟大吕,“阿霍!你小点声,当心惊走了我的鱼!”
阿霍向烈山做了一个鬼脸,笑着对林外说道:“阿爹,是何大哥来了,我特意引他来见您!”
说笑间,两个人走出树林。
烈山抬头望去,原来树林边便是半山间的一片平缓洼地。一条小溪,顺山势迤逦向下,在这里汇成一汪不大的清泉,又顺着山谷向下而去。有一位老者身穿粗布汗衫,光头谢顶,只在头顶四周有一圈稀疏的白发,呈地方支持中央之势,零落在头顶。那老者盘膝坐在一块卧石上,背对着他们,竟看不出身高。但是从背影可以看出此人甚是魁梧,上肢粗壮。
老者正垂钓溪边,身旁的还放着一对手杖。那手杖也很特别,鸭蛋粗细,杖头有横柄,颜色灰白,密布放射线状的暗纹,杖杆并不笔直,多有曲折之处,其上镌刻奇形鸟虫书。在老者身后,还站立着一人。此人身材异常高大,足足有一百九十公分开外,仪表堂堂,一脸肃容,正是泰哥。
泰哥见烈山和阿霍二人现身,微笑点头致意。可老者却并未转身,依旧稳坐在卧石之上,岿然不动,在金色的朝霞中,宛如一尊焕发出异彩的雕像。烈山不敢造次,远远地肃立在一旁,静心等候。
过了半晌,只见那老者肩头微动,接着手臂轻扬,钓竿已然抬起。可是那钓竿上并没有鱼线,鱼钩更是无从谈起。烈山一愣,哑然失笑,他突然想到了叶冬和老刘。此情此景,如果他们二人在,必定会一唱一和,搞出点笑话来。可随即,他又是心中一凛,瞬间便领会到其中的奥妙。这是在学古人,仿效古义、复古淳风、耳语心机、不宣唇齿。
老者将钓竿放在身旁,抬手臂作势起身。泰哥连忙扶住他,顺势将他抱起;阿霍也一个箭步抢上前,把手杖递到老者的手中。
烈山这才看到,那老者四方大脸,浓眉环眼,满脸都是花白的胡须,年轻时一定是英武逼人,现在看上去也是一副威风凛凛的英雄气概。更令烈山震惊不已的是,那老者自双膝以下,只有两挽空荡荡的裤管,双足已然不见,实为一个可怜的残疾人。
老者将手杖拄于腋下,又坐回青石上,这才朗声问道:“年轻人,你为什么姓何?”
烈山一下子就被问懵了。老者既无一句客套的寒暄,也没有追问金印之事,初次见面,劈头盖脸一问,竟问他为何姓何?这一问上不着天、下不挨地,问得颇没有来由。这反倒让烈山不知从何说起。他嚅嗫半晌,才勉强回答道:“我自幼便是孤儿,后来被养父母收养,因为不知道生父生母的姓名,故此以‘何’为姓,取疑问之意。”
烈山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如此坦诚。这些都是他的痛,心底的痛,最深的痛,根本不愿意去面对的,不承想经不住这老者一问,竟然脱口而出。
老者面露疑惑之色,喃喃道:“你是孤儿?!”
此话似问似答,让人难以回答,烈山只好点头。
老者问:“叶文命,你可认识?”
“不认识,叶叔叔是我朋友的父亲,我只看过zhào piàn。”
老者又问:“华青阳呢?”
“那是我的养父,他得了老年痴呆症,现在住在养老院里。”
老者难以置信地追问:“他是你的养父?他怎么会痴呆了呢!”
烈山有些焦躁,他恨自己坦白得如此彻底,但是眼前的这位老者气势逼人,仿佛有一种无法置疑的威严,让他无力抗拒,他只好又点了点头。
老者再问:“隋慕柏呢,你见过吗?”
烈山突然觉得对方这副盛气凌人的语气让人有些生厌,当下答道:“隋老是我的恩师,请问您是谁?”
烈山反客为主,既然对方敢于开门见山,自己更不必拐弯抹角。
老者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朗声答道:“我的名字你肯定听说过,王磐那个老鬼是不会让我安生的,我就是关应龙!”
烈山终于得到了dá àn,正如之前预料的一样,只是自己没有想到,这个关应龙是如此的性格,心中毫无城府,豪爽得让人不好拒绝。自己好像也被他感染,忘了‘防心之心不可无’的古训。
泰哥小声地在一旁提醒道:“阿爹,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吃早饭了。有什么话,饭后再谈吧。”
关应龙点了点头,对烈山说:“年轻人,咱们回去,吃饱了再谈。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请你来只是为了金印。只要得到金印,我自然就会让你离开。”
烈山再次没有想到,关应龙如此心直口快,并不忌讳把如此功利的诡计和盘托出。当下,他只好点头称是。
泰哥背起关应龙,往回就走,也只有泰哥这样的身板才能扛得住他。如果不是因为双足已断,关应龙也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身高。他这样的好汉自然应该壮如牛、稳如山,又怎会让人轻易地抬来搬去!
早饭过后,村子里渐渐热闹起来,烈山借机了解到这里的一些情况。村里没有女人,清一色的都是壮年男子,年龄均在三十岁以上,不超过四十岁。阿霍是这里唯一的lìng lèi,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一个不见。烈山这才隐隐约约地想清楚,阿霍为什么会和自己如此亲近。从年龄上来讲,他们俩是悬殊最小的同龄人,自然便于沟通。
烈山饭后无事可做,只好一个人在村子里闲逛。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对他格外瞩目,连个看守他的人都没有,甚至有很多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俨然已经把他当做这里的一分子。
阿霍啃着苹果来找他玩,也递给他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一边吃着,一边含混地说:“何大哥,这里好闷,等你的手好了,我带你去玩!你看,那里你肯定感兴趣!”
说着,阿霍朝山顶呶了呶嘴。烈山顺着阿霍指引的方向望去,正是屈吴山的主峰——南沟大顶,从半山腰朝上望去,隐身于一片云雾飘渺之中。
烈山点头,又问阿霍:“这里怎么都是男人?怎么没有老人、妇女、儿童?”
话一出口,烈山自己都觉得好笑。从事理上讲,这个问题有点太敏感了,好像在刺探情报,看来自己也入乡随俗了,颇得豪爽的真谛。
不想那阿霍更是直筒子脾气,肚子里一点弯弯绕都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何大哥,阿爹说,年轻人要想学真本领,必须要去大城市里读书,到外面的世界中去历练。所以,村里的老人、妇女、儿童都定居在山外,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们都上大学了。只有我从小贪玩,不肯离开大山一步,阿爹也没有办法,只好把我留在身边。”
阿霍一点沮丧都没有,依旧啃着苹果,咧着嘴傻笑。烈山被他的天真感染,也觉得心里轻快,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觉。他的人生从来都是沉甸甸的,即使有过的快乐,也都带着淡淡的忧伤。他从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口无遮拦,快意决绝。
烈山又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啊,我们兄妹五人,大哥叫阿崇,你见过的,就是刚才做饭的那个,他负责后勤;二哥就是阿泰,他是我们的头领,所有的行动都是由他来指挥;老三关华在美国读书;老四关恒在北京上大学,她是我姐,最疼我了;我是老五。”
真是令人想象不到,烈山惊讶得合不拢嘴,原来隐士家族也不是真要与世隔绝,他们也和现代都市文明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知识,一味的隐修,只会被社会给淘汰。看来关氏家族深谙其道,肯定早在上千年前就已经这么做了。至少当年,关应龙投身军界,已经说明了一切。
烈山好奇心大起,又问:“你们家族的壮年男子都在山林隐修,那经济来源怎么办?你说的这些事都是需要花很多钱的。”
阿霍哈哈大笑,一下被苹果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被憋得通红。咳了半天,他才缓过这口气,回答说:“阿爹说过,‘睫在眼前常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求道修真也并非要一条道跑到黑。《汉志》中所列的九流及兵家,万法归宗,不过是儒、道、墨、法四家的变种。
兵家、农家、纵横之学均为法家之工具,自然归入一流。其去仁爱之心,无不以富国强兵为己任。自有吴起、孙膑、带陀、倪良、廉颇之徒制其兵~~~另有商君、韩非之流解其意,其与儒学分明为两种不同时代的思想产物,而极于秦、盛于秦。
儒家、墨家同法先王,均北不过晋,西不过秦,仅在伊洛东部、江之北、河之南之桑麻之地传播,大同而小异。墨子背周道而法夏政;孔子法周礼,可骨子里要复辟的却是商之政。
道家本是上古先王的治国根本,本是内圣外王之道。到春秋战国时,仅剩内圣、而无外王,故其空有政治抱负、行动上早面目全非,仅能归入杂家之流。其兼儒、墨之仁爱;撮名、法之要义,已为末流。
阿爹说,天下之人,名利心重,早一锅乱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道家入世、弃淡泊之心即为法家;止于口诛于心便为儒家;趋避利害便为纵横家;舍得这副臭皮囊就是墨家。
阿爹还说,冠履倒置,庸人自误,顺势而为,才是正途~~~~~~”
烈山望着阿霍,见他每言一出,必先引用阿爹辟邪,好像背语录一样,而那些词语背得生涩拗口,还要强装出一副沧桑的戚容,分明是在学关应龙的语气神态,心中暗自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