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母亲的心情才慢慢变好。
媳妇例假一个多月没来了,按她的猜测,媳妇有喜了。儿子结婚大半年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这一天了,她乐滋滋地抢着干家里的活,生怕媳妇顺动一根手指而动了胎气,哪怕烧个饭洗个碗也不行。
家里缺少工分,但家里更缺少孙子孙女,工分可以让儿子年底时到生产队出钱买,孙子孙女只能是媳妇肚里生。母亲已经不让媳妇出田劳动了,每天出工前,对着媳妇的肚子,比划说,在家好好保养身体,将来养个大胖儿子,有时她还会把前门锁上,生怕媳妇走村串户动了胎气。中午或者黄昏回到家后,母亲也始终围着媳妇转——媳妇来到灶屋,她跟到灶屋,媳妇来到房间,她也跟到房间,而且每天比划着同样的内容:
“想吃点什么?”
“家里的事情由我担着,你千万不要沾手。”
母亲桌子下面摆好了一只紫红的全新木盆,这是她让隔壁队的箍桶师傅为肚里的孩子箍的,只要媳妇出现呕吐症状,她就会用那只木盆接呕吐物,不走半步就能将媳妇胃里的东西吐干净。可是,媳妇怎么没有一点呕吐的征兆,甚至连反胃的迹象也没有,还是吃什么香什么,在嚼元青豆时津津有味的,怎么看都像在嚼牛肉。
“想吐?”母亲比划。
“元青豆味道好,不吐。”梅花不懂婆婆的意思,用调羹舀了一大勺。
“那……不想吃辣,或者酸的东西?”
“喜欢一点点的辣,酸像馊掉了,不喜欢”
母亲考虑几秒,比划:“晚上我做个菜,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啥菜?”
“香辣泥鳅。”
“阿毛买泥鳅了?”
“我下午到垄沟去畚。”
“这么热的天,我不让你去。”
母亲摆摆手:“你在家好好休息,或者到床上躺着,到时你吃就是了。”
母亲给梅花舀两勺元青豆,给自己搛了几粒,使劲地嚼着,边嚼边自言自语地说:“泥鳅啊,是水里的人参呢。”
母亲手拿竹篓簸箕,头戴麦秸草帽,用阿二簸箕畚泥鳅的办法抓泥鳅。当年阿二在垄沟里畚泥鳅,她拿着木桶跟在旁边。每当阿二把肥壮的泥鳅放到木桶,她总用手指点泥鳅头,数着桶中的泥鳅,1、2、3……好钻地的泥鳅一条卷着一条尽往木桶底钻,她怎么也数不清木桶里到底有多少条泥鳅,阿二就告诉她,回去把泥鳅倒在泥场上,冷毛灰在它们身上一洒,他们就会往外跳,到时就数得清清楚楚了。今晚,母亲要为媳妇做一餐香辣泥鳅,她也要像阿二那样把抓到的泥鳅往泥场上一倒,再洒上冷毛灰,然后给活蹦乱跳的泥鳅开膛破肚,挖出内脏,在油锅里一煎一煮,放上新鲜的辣椒。梅花肯定和她当年一样喜欢,她这样想着,把簸箕稳稳压住垄沟一边,自己跑到另一边,学着当年阿二的样子,两个脚丫叉开,慢慢往簸箕的那一边趟去,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底部托起簸箕,浑浊的垄沟水顺着大小下一的竹篓缝隙往下滴,滴在了她的袖口衣角和裤管,她无暇顾及这些,眼睛盯着簸箕,盯着滤过水后竹篓里活蹦乱跳的泥鳅,1,2,3……这回,她数得清清楚楚。每一次托起簸箕,里面至少有**条泥鳅,这些泥鳅跟当年的泥鳅一样大,一样壮,一样肥。
稻田里没有一点遮阴,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母亲窄窄的肩和瘦小的背。母亲脸颊绯红,衣服裤子全部湿透。队里上了年纪的女人,有的躺在屋后竹园里打盹乘凉,有的坐在满是补丁的草席上逗孙子孙女,细细的脖子上挂着污迹的毛巾,细细的手臂把扇子扇得呼呼响,嘴里埋怨着这个让人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天气。她们纷纷说:
“这个鬼天气,真不让我们活了。”
“处暑都已过半,白露就在眼前,太阳还这么辣,看来上天是明摆着跟我们做对。”
看到全身湿透的母亲左手拎木桶,右手抓簸箕从屋前走过,那些女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志英啊志英,你神经一定搭错了,大热天的不在家休息,竟跑到太阳底下晒。看到竹篓里肥大粗壮的泥鳅时,她们的眼睛里一下子放着光芒了,不约而同地发出“哇哇”的赞叹声的同时,用指尖轻点泥鳅头,调侃道:
“泥鳅壮阳的,给阿毛吃?”
母亲掂着竹篓,自豪地回答:“给媳妇畚的,当年阿二每天畚泥鳅给我吃,我生了儿子阿毛。”
“哟哟呦……”她们在一连说出三个呦后大概想起当年母亲的确有这回事,但仍继续调侃,“这是阿二老家的祖传秘方,现在传给你了。”
“泥鳅是水中人参,可补身体了。”
她们的眼睛仍不离泥鳅,似真似假地问:“养儿子,灵光的?”
“那是。”母亲轻轻地盖上竹篓盖,“吃泥鳅,养儿子。”
一只脚搁在长凳上,拇指和食指拾掇起粘稠的一条泥鳅,嘴馋的梅花看到桌冒着热气的香辣泥鳅,味腺开始起作用,从泥鳅尾巴入口,大快朵颐起来。她边舔边称赞母亲手艺好,泥鳅味道好:
“姆妈,烧得味道真好,有点辣,有点鲜,还很香……”她想再找出几个表扬的词汇时,感觉胃底有东西往上翻腾,速度既快又急,忙把泥鳅放在桌子上,右手捂住嘴巴,哭丧着脸,“姆妈,我想吐……”
“吐这里。”母亲拿出桌底下的木盆,腾出左手比划。
“这新的?”梅花摇头,指缝里的huáng sè液体粘粘地往下坠,像挂在丝线上的蜘蛛。
母亲一手接过晃晃悠悠的蜘蛛,一手兴奋地比划:“不要紧,这木盆为你肚里的小孩箍的。”。只一会儿功夫,母亲手心里就汇成稀稠的蛋清,随着指缝滴入木盆。
“姆妈,我吐了,那……”
母亲喜滋滋地比划:“你跟我当年一样,怀上了。””
此后,梅花总在吃到一半的时候肚里反胃,呕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母亲总用那只紫红色的木盆接过梅花的呕吐物,然后到河边清洗。梅花呕吐的东西不过是几口唾液和几口未消化的米饭,母亲却喜欢端着木盆到河边清洗,然后把木盆搁在门厅廊下的墙壁边,对着阳光晾晒。每天下午,阿毛家门厅廊下,紫红色的木盆把太阳光都染成紫红,折射在屋前的泥路上。村民一走到阿毛屋前,总会扭头看廊下墙壁边那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木盆。有几个多嘴的妇女,嘴里大声叫着“阿毛他娘,在家吗”,左脚并着右脚跨进门槛,把嘴里还残留着臭毛豆味的嘴巴凑到母亲耳朵边,大声地说:
“叫阿毛不要去补鞋了,照顾哑巴要紧。”
“阿毛他娘,古家烟囱不倒啦,放心闭眼吧。”
“钱啊,是赚不完的,哑巴的肚子比钱值钱。”
母亲搓着干瘪的双手,回答说,根本用不着儿子插手,会把媳妇照顾得胖胖的,还有,现在她能闭眼吗?不能!她还要把孙子领大后才闭眼。
乐得合不拢嘴的母亲还多次托刘婶到中药店买益母草,有时自己屁颠屁颠地到县城买回家猪肝和草鱼,有时让儿子买回家蹄膀,益母草炖猪肝、草鱼汤、蹄膀汤等营养丰富的菜汤把媳妇吃得白白胖胖。
阿毛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梅花是他的女人,古家的媳妇,肚里的孩子就是让古家烟囱继续冒烟的柴禾。可掰着手指算计梅花怀孕的时间,心里总不踏实,孩子真是他的吗?横算竖算,左算右算,梅花在那天下午或晚上怀孕的可能性最大,那天下午,陶富文睡了梅花,那天晚上,他和梅花做了好几次爱。
阿毛没有像多嘴的妇女说的那样,关掉补鞋摊在家照顾娘子,相反在家待的时间更少了。鸡棚里的第一声雄鸡啼鸣声响过,他就穿衣洗漱,饿着肚子来到十字路口,忙到近中午才抽出时间到猫狗线粉店吃一碗线粉、到鲜得来馄饨店吃一碗馄饨。阿毛也搞不懂,梅花怀孕后,补鞋摊的生意会一下子这么好——一大早,人还没到十字路口,大老远就看到五六个人等在摊前——这可是几年来没有过的事情。阿毛有时这样想,孩子跟他没有缘分,要不,怎么不让他照顾梅花呢?有时,他又这样想,孩子跟他很有缘分,是他保佑着自己,生意才这么好。最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左右着自己,生意才这么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