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上到三竿,我摸了摸仍然昏沉的脑袋,想起昨晚那大姐自己酿的马奶酒,着实没少喝。狼站在蒙古包门外,望着不远处发呆,他见我坐了起来,走进屋将手中的奶茶递给了我,看了看没说什么又出去了。我捧起手中的温热大喝几口,定定神一个挺子站了起来,一边huó dòng起筋骨,一边将昨晚那日松大叔用来安置我们的小屋收拾了收拾,随即朝屋外走去。</p>
晴朗的天空下,只见这个和睦温馨的牧民大家庭,一干人又各司其职开始了新的一天:粗中带细的大姐在那里晾着刚洗完的衣服,那日松大叔则在不远处的马场里,照顾着昨晚受伤的马匹,除了几个孩子,其他人看样子都出去了,该放牧的放牧,该工作的工作,该走集买卖的买卖,该去合作社汇报发现狼群的去汇报。几个小娃倒是颇有意思,此刻,他们正围在几只小羊崽儿旁边,以昨晚的小胖为首,轮流跟它们摔跤玩。那憨憨的小胖还挺有劲儿,走过去环住羊崽儿的肚子想把它放倒,时不时还想着去绊它,几轮下来,小羊经不住纠缠倒在一旁,任由小胖压在自己身上。那羊崽儿倒也不服气,幽幽站了起来,小跑着用自己的小犄角冷不丁顶在小胖身上,害得他一屁股落在了草上。一时间,咿咿呀呀,哼哼咩咩,欢声笑语好不开心。</p>
“哥,该走了。”</p>
“嗯。”</p>
狼打断了我的陶醉,回身将挂在门上的校服取了下来,一个抖擞穿在身上。不远处的大姐见我们走出了蒙古包,高声呼唤起另一边,那日松大叔的名字。大叔一个探头看向我们,随即摆摆手,一边走着回身接过老婆扔过来的两份干粮和水,一边快步朝我两走了过来。</p>
“两位小英雄,这是要走了么?”</p>
“嗯是的大叔,谢谢您的款待,时候不早了,我们要出发了。”</p>
“好吧,那我也不留你们了,这两份干粮你们收着,备不住路上吃。”</p>
“……大叔,真的是谢谢您了。”</p>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那,就此别过吧!”</p>
“嗯,那我们走了,再会哈!”</p>
“孩子,路上小心……”</p>
这时,孩子里那小胖娃看到我和狼走出了栅门,一路咿咿呀呀地小跑着下坡,向我们颠了过来,看样子也是想送送。我回过头去,却眼见远处,即将掠过大叔的小娃被他一把拦下抱在了怀里。我有些奇怪,昨晚我们不是玩的挺好的么,道个别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然而就在我疑惑地转向大叔之际,我却发现他的两眼,此刻正满是复杂地盯着我们,有担心,有不解,有慌恐,有防备等等,却唯独没有昨晚的兴高采烈。</p>
“哥,昨晚上你说咱们要向北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不一样了。这一带的牧民,除了听过‘墓虎’的传说,雁翎关的事情他们也知道一些。”</p>
“……唉,我还是宁愿选择,他们只是怀疑咱俩是伺机偷渡过境的通缉犯。”</p>
“你可别幽默了,谁会往无人区偷渡呢?”</p>
“……”</p>
狼的话很是一针见血,但始终让我不能释怀的,是刚才那日松大叔看我们的眼神。那种眼神,我之前在哪里见过,一直都留在心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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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极寒之地,即使到了四月天仍然可以无视节气,吹卷起寒风,裹挟着如冰碴一般的细雪。我和狼一路向北走着走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感觉天逐渐阴了下去,风里的雪花一点一点大起来,最后只得把衣领竖起来抵挡,走一会儿需要停下来定定神,才不至于迷失方向。</p>
“哥,你以前去过雁翎关么?”</p>
“大概位置知道在哪儿,但是没有,我还没有到过那么北的地方。不过听猫爷以前说起过,那一带很危险,会经常出没很多未知的东西。”</p>
“哈,没有,你看我不好好的么,没那么夸张。”</p>
“狼,当年军师带你们初到那里的时候,也是一帆顺利么?”</p>
“还好,见过的没见过的,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毕竟刚开始,大家都是为了生存。”</p>
“你们,跟他们发生过战斗?”</p>
“嗯,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雁翎关以北,全都是咱们的人。”</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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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曾说过对神迹的理解:神迹,代表着伟岸壮美、天工玄远,却绝无可能由人类来发明创造。既然如此,如果将其比作“大国工匠”的话,那么神迹勉强可以分为两类:完全超出人们想象的,以及多少可以被参透一些,并领略学习的。前者的话比如马里亚纳海沟,比如朱庇特的闪电长戟,再比如那混沌之初,女娲用来补天的九色神石。而后者,虽然一下能想到的不多,但眼前这件应该能算作其中之一了。</p>
就在我和狼艰难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暴风雪里,肉眼已完全辨不清方向,全靠他来凭感知带路的时候,视线里,朦朦胧胧开始出现一排阴影始贯东西。随着距离一点点拉近,是山脉,连绵不绝、巍峨壮美的山脉。虽然已被冰雪厚厚覆盖,但仍然难掩那下面的冷冷青色。然而随着轮廓的清晰,我开始莫名疑惑起来,这山脉看着很奇怪,脑补一下的话,像墙。虽然高耸莫及,有峰有脊,但它们连绵起来居然齐齐整整,甚至有些棱角分明。我不知道山的那一面是什么样子,但朝向我们的这面,就像是里墙,被工事加固过,以防敌人破城的里墙。那些纵向延展出来的山脚丘陵,就好似加固用的肋板或加强筋一般。而逐渐映入我们眼帘,由模糊变得清晰的,那传说中的雁翎关,看着几乎就像一个用来填补缺口的楔子,硬生生“插在”山口之间,虽然人工所为的痕迹十分明显。</p>
终于,一路奔波,我们来到了雁翎关。高高望过去,这远山,这关隘赫然眼前,映衬的我们无比渺小。我望着那隐约可见的鼓楼、森冷厚重的巨门,忍不住心生感慨:这开一次门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呐,这尺寸,也越看越不像是给凡人野兽用的。然而,就在我由低到高一路往上望,试图看向那尽头的时候,猛然间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p>
“我天,活了个久见了,别告诉我那是极光?”</p>
“我也是刚在物理书上学到的,嗯。”</p>
“这个地方,真奇妙呀……”</p>
我没想过自己能看到极光,因为就像课本上所讲,极光只出现在两极那类高纬度地区,经由磁场与特殊的粒子共同作用才能形成,实属罕见。与tú piàn的疏离不同,当真正看到它们的时候,第一感觉,是被它们那天生的神秘感惊得说不出话来。它们就那样静静飘在那里,时而弧状,时而幕状地缓缓动着,一会儿是蓝色,一会儿又化作绿烟,色彩斑斓,光影流絮。看着看着,我竟生出一种它们是有生命的错觉,那敏感地一收一放,犹如烛间将息的炎龙,其瞑乃晦。安静舒缓的样子,已然与不远处那喧嚣的暴雪形成鲜明对比。</p>
好一阵,我才收起惊掉的下巴,定定神望向一旁的狼,</p>
“狼,这么大的关隘,要怎么过去?难道这里还有人驻守,要用通关文牒不成?”</p>
“雁翎关,一直都无人把守,听说自它建成起就是这样……哥,这边,跟我来。”</p>
我跟着狼,沿着隘口向远远一侧走去。画面里,是雄不可及的雁翎关之下,我和狼两人贴着“墙沿儿”一前一后小小的身影,凛冽的风雪,将我们身后的脚印逐次掩埋不见。走着走着,一幅突兀的景象逐渐变清晰起来,直到最后完全展现在我们面前。</p>
这,是雷劈的吧?</p>
只见眼前这耸立的墙体,由上至下深深裂开了一道口子,上宽下窄,形状倏忽凌厉,伤害之深险些劈断这高墙。目光穿过残垣断壁远远望去,面对那依稀可见的景象,我忍不住疑惑这趟雁翎关之行,究竟还能见到多少意料之外。</p>
“我天,这要真是被劈开的,得多大一个雷啊……”</p>
“哥,咱们就从这儿上去,小心一点。”</p>
狼没有理我脸上的表情,回过头指指我们上方那裂口,两脚发力跃了起来。我也不能怠慢,跟在他后面腾了上去。两手撑住裂口的瞬间,我躬在那里停了下来,看着狼跳下的背影,又望望眼前这片未知,心底默默宣告一声“我来了”,随后深吸一口气,激动却也平静地俯了下去。</p>
风停了。这里,就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头顶是恍惚的极光,眼前是不知从哪里落下来的雪。它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缓缓飘着,无声无息,鹅毛一般。我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我们踩在雪上的嘎吱作响,我也没感知到任何气息,这里好像只有我和狼两个人。走出不远之后我回身望去:哈,这关隘,这远山,果不其然好似防城的外墙一般,只不过看着更加巍峨,与疏离远人。</p>
“狼,先前你就是从那出去的?”</p>
“嗯。”</p>
“那口子是雷劈的吧?而且看着像刚劈开不久,上面的断口都是新的。”</p>
“……嗯,前几年被劈开的。”</p>
“怪了,虽然天雷无相,但这一带的气候,不像是能打雷的地方啊,而且这么大一雷,为什么偏偏劈中了隘口的墙。”</p>
“……不知道。”</p>
我正纳闷着,这时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阴暗里,闪过几个巨大的阴影。它们顿了一下,两只眼睛有如雾灯般闪了闪,随后像看到我们似的向远处跑走了。很奇怪,我完全感觉不到它们的气息,要不是眼睛看见还真发现不了。它们体型很大的样子,轮廓看过去比那之前的蜈蚣精还要大。我开始警惕起来,紧张地来回张望着,天知道这里会藏些什么。然而又很奇怪地发现,面前的狼始终一脸无视和淡定,只是默默领着我走在这苍茫的雪间。</p>
好像从刚才进入这北境开始,狼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p>
“哥,咱们到了。”</p>
“啊?”</p>
我的疑惑忽然被打断,这时狼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抬头朝远处望了过去。循着目光,朦胧间我忽然看到几个人影,然后是一排……一团……一大片……最后变成了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的人海。</p>
是元军,当年我们曾一起并肩作战的元军。此刻,他们是列阵站在原地,一眼望过去弯刀骨朵柳叶短刺,全副武装。你有想过一片人海密密麻麻站在那里静默的样子?它现在就发生我眼前。走近至阵前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面对我们站着,他们没有看向远方,铁甲之内全都微低着头,阴影里漠然无神。他们就像站在雪地里的兵马俑,我感觉不到任何的气息。远处,大汗的金帐赫然立在正中央,于暗色的人海里好不突兀,却也同样无声无息,只有几幡冷火闪烁在四周,成为画面里唯一闪动的景象。</p>
站在大军最前面,也是直接面对我们的,是一众力士。他们人高马大,一般是作为大汗的亲卫军,用以护卫和近战。由于兵种、营养甚至血统的缘故,他们一直都平均比普通士兵“大”一多半以上,气势立显。我和狼走到近前,抬头望望挡住去路的他们,良久始终不见丝毫让开的意思。</p>
远走之将归来见主,先喝蒙恩之所向。</p>
狼和我见此,也便明了这个中因由。只见他气息一定,集胸中之空鸣赫然大喊,</p>
“乾元 达尔罕茂部 探马赤军 刃狼百户所 右将 吉日木图伯日特 参见!”</p>
番号好像听上去有些变了……唉,虽然早已时过境迁,但没办法,事已至此,喊吧。</p>
“乾元 达尔罕茂部 探马赤军 刃狼百户所 左将 风有蟜 悠 参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