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诺加阴沉着脸将手里破旧的铁皮水桶重重地放在地上,桶中活泛的死水溅射~出来浸~湿~了一个正操着拖把胡乱拖拽地板的漂流客的鞋子。他凶狠地抬起头来,泥浆色的皮肤搭配着土黄粗厚的体~毛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但那怒气实在稀薄,在撞到罗诺加粗~壮有力的臂膀时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他愤愤不平地吐了一口痰,企图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自尊,但没多久又愤愤然用拖把将其擦抹干净了。反倒是他身边一个脸上带着瘀伤和红肿的稚~嫩男孩一直恶狠狠地瞪着高大的罗诺加,但直到罗诺加提着脏兮兮的污水离开甲板,他的拳头和舌头也没能造出任何声响。
真是令人焦躁的海洋。
罗诺加将粗糙的麻衫袖口撸到手肘处,倚在栏杆上点着了一根又硬又涩的海烟,但只吐了两口烟圈他便把它碾灭了。名副其实的难抽。
巨犬厌恶大海。它的浩瀚和深邃总能令他忆起些他想要刻意回避的事情。
在遥远到不可名状的军旅生涯里,他曾作为海军陆战体验兵保卫过一片海。那时候的少年好战又天真,他们疯狂地爱恋着酒精和焦油,同时又痛恨着自己没能生活在战争年代、无处大展身手。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杯酸柚酒的色泽与气味、入口的微辣和醇香,还有一起举杯共饮的那些面孔,每一张面孔上的每一个表情,还有他们所处的那片海洋、那个港口里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支旗杆和每一艘战舰的名字,即使他是那样害怕面对它们。
在青涩的酸柚酒还没散尽火辣的气泡时,一场突兀的战争成全了少年们的妄想。战争在自诩为英雄的rén miàn前依旧不改本色的残忍与强势。无数子弹和鲜血落入海里,既没能贯穿它的胃肠,亦无法染红它的深沉。它们像从未存活于世一样消失了,但它们的确存在过。它们夺去了太多人的生命,又以此为由带走了少年的青涩与天真,迫使他蜕变成了男人。
与他饮酒的兄弟大多落进了海里成为了烈士,而他却因生还而被国家授予英雄勋章。
那是用蓝金合钢打造的子弹头,弹底烙着那个坐落在北大洲的政权的国徽,弹身则雕刻着英雄们的名字,一共有三十四枚,他和其他的战争幸存者都将其视比生命,但那些从未亲临战阵、持枪搏杀的主宰者们却是将其作为安抚人心的砝码发放给被死神亲吻过发丝的战士们的。
在那枚凝聚了无数死亡与眼泪的蓝子弹蜕变成执政者眼中的糟粕之前,罗诺加将它抛进了那片海,连同那个因存活而冠名的英雄和他的人生。
从此,他再没喝过酒。
他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憎恶海洋的。假如烈士的骸骨落进了土地里,他们将在缓慢的沙化中获得永恒的宁静,苟活者亦得以缅怀和祭拜。但海洋的肚量太大了,渺小的生命于它来说与一缕阳光、一阵清风没有什么不同。它吞噬了他们的血肉骨骼,却又以流沙潮汐带动着,使他们生前身后都不得安息,随汪洋动荡征尘不止,又逼~迫着卑微的苟活者从每一片海的每一条波纹、每一次潮汐的侧影里遇见那些消融在深渊里的魂灵,反复剖析着他的耻辱与愧疚,令他永远丧失了直面海洋的勇气,成了一个焦躁易怒的懦夫。
而这艘船和它肠子里的家伙则把海洋的灰面挥霍到了极致。
他们所乘的是一艘常年跑黑角的偷渡船。据秋刀吴所言,这艘令人绝望的船是当天所有停驻及途径寸阴的黑船中性价比最高的一个,虽然它没有克莉斯汀娜号诱人的风帆和饱满的伙食,但也从未上过他国或五大洲jǐng chá的记名册,理应是越狱犯的佳选。
可它的miàn pí实在不堪入目。船体臃肿破旧,甲板粗糙又像是被浇过焦油一样油腻,桅杆破得像寸阴面包田里卖熏玉米的老太婆那布满了补丁和窟窿的围裙,栏杆的漆被刮得斑斑点点,像个受虐的女支女。即使与菜农的货船相比,它依旧寒酸得像是乞丐,但它的船身却刻印着‘贵宾号’三个字。
但只有秃头卡夫船长和他的私人武装队会这样扭曲它的美,船上的家伙们没有一个是这样称呼它的,他们都叫它发~情狗号,即使那无益于任何人的自尊。
发~情狗号自卵~子岛启航,东北向航行经东路亚岛和黑天岛抵达恶鱼滩(寸阴偷渡港口之一),而后西北向航行穿过月亮海诸岛经红糖海峡留滞七果群岛一周,最后自红糖海峡西南擦过艾里克特列岛泊于钻石岛。罗诺加等人只乘其到达七果群岛,银灰色的猫在那儿的垃圾港口里拥有一艘小船,他们将搭乘它继续北行渡过粥海登陆无舌岛。
无舌岛——听到这个名字时罗诺加不禁舌根泛酸水。那个以强权和暴虐闻名、遗留下无数条会说话的舌头的黑市小岛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连死亡商人和奴兵都鲜有涉足,银灰色杂~种执意扎进去定然是要施展什么大计划的,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吉利事。然而除了凶兆,罗诺加对此行几乎一无所知。佣兵无权逾越和干涉任务以外的事,在任何一场雇佣交易当中,最危险的从来不是刺杀对象,而是雇主自己。故佣兵法则增添了一条有一条的棱棱框框,企图把兵士们钉得离雇主远远的,但每年被反雇佣的兵士杀掉的雇主依旧数不胜数。手持尖刀身染鲜血的卖命者是无法被规矩钉刻的,但终归有东西能牵制住他们。
对于罗诺加来说,这种东西叫荣誉。
为了补全他用以立命的正义与荣誉,他付出了此行的代价换取了前首领女儿的童年和人生。从今往后,沙罗雷布所获得的一切都将成为这个流浪佣兵胸前的勋章。也许那无益于他的大计,甚至还会害他在半路折腰、因小失大,但向来崇尚荣誉胜于生命的他走不出教条和思想为他描绘的正义版图,也习惯了不留下污点的荣耀人生,虽然作为一只杂~种猫的狗腿也同样不光彩,但他没得选择。
在抵达最终目的地之前,谨慎的猫咪不希望她的小队出现任何差错,为此她宁愿跟垃圾糟粕混淆在一起掩人耳目。她强制剥夺了秋刀吴的扳指和西装,丢给他一件发黄的t恤和洗白的牛仔裤,还勒令他把那双价格不菲的牛皮鞋扔进海里去喂鱼。她用一身粗麻布衣将罗诺加塑造成了贫穷的劳苦力,自己则套着一件发旧的蓝色棉布长裙、戴着藏蓝色的棉质发带、额前还剪了细碎的刘海,打扮得像个小村庄里走出来的纯朴少女。
“不好意思,巨犬先生,劳烦借用一下你的胳膊”登船之前,银灰色的杂~种突然提出请求,并在罗诺加还未能及时反应时就轻轻挽上了他结实有力的手臂。
天哪,那可真小鸟依人。罗诺加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头。
“嘿,兄弟别紧张!”事后,秋刀吴笑着告诉他:“她只是在极力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已。看到船上那一排油乎乎的私人武装了吗?还有那几个守在舱口的雇佣水手?她穿成这副可怜样,假如不挽个男人进去,他们就会肆无忌惮的摸她的屁~股、掀她的裙子,也许还会把手伸进她的胸脯里捏。别这么吃惊,这是常有的事。这种船上可没有绅士和英雄,这儿的男人全都被海烟和酒精换了血,只会吹擂自己的苦难,从来不懂得尊重别人。他们还当自己的穷困是气运不好呢!女人于他们来说只是被欺侮、践踏的对象而已。对付这些混账,肌肉比法典更管用”
“但我以为她会挽着你”罗诺加说。
秋刀吴沮丧地扁了扁嘴。“肌肉比前男友更可靠,我认输”
贵宾号的甲板粗糙油腻,各式细小的爬虫在缝隙中钻来钻去,然而船舱比夹缝更拥挤。客舱是属于船员和富人的,贫瘠苦行者的血肉只抵得上劣质货品的价钱,所以他们只配同粗糙的木头xiāng zǐ和铁器一同挤在狭窄阴暗的货舱里。
他们来自别人能想象到的世界各地的山川屿海,承载着杂乱无章的血脉,拥有各种颜色的皮肤和眼睛,操着各式腔调的方言,穿着粗糙奇异的衣衫,有往返于多个岛屿的矿石贩和香料商,也有居无定所的面包师傅和力工,当然,小偷、女支女、乞丐、骗子也穿~插其中,越狱犯亦然。
这些人蜷缩在狭窄的货舱里,有的抽烟,有的打牌,有的靠在肮脏的墙皮上呼声大作,还有的妇女干脆在人群中哺育婴儿。
三人寻了一处僻静的拐角坐了下来。猫咪从单薄的行囊里摸出了三罐寸阴本土酿造的廉价鱼血酒递给两人。秋刀吴将一布袋wěi zhuāng成腌制椰果的宝石们揽进怀里,干脆的接过酒罐并灌了一口,罗诺加则顿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喝酒”。猫咪没有多言,顾自扭开了自己的酒罐。
“老实说,酿这个酒,简直就是浪费水啊!”才喝了两口,秋刀吴就开始抱怨。
“寸阴的水已经比血贵了”她的声音平滑冷漠,正如她的银灰和墨绿。
她平淡的举起酒罐,如婴儿吸乳般缓缓地吞咽着酒汁。她用企图灌醉自己的方式诠释着她的清醒。
她跟龙马凯尔实在相差甚远,罗诺加想,她甚至不像是个猫刺客营帐的战士,即使她承接着猫先生的姓氏。
刺客党里中博爱派和爱尔树教徒居多,平衡的思想环境下也孕育出了不少不逊男人的女战士。刚加入猫刺客营帐时,罗诺加认识了“粉红衫”美西莉秋迪、“小蝙蝠”黛西多咖,他甚至还跟随过奶油色皮肤的红眼鹤伊芙琳多拉曼。加入龙马小队后,“小绵羊”南朵的佣兵小队是他们最要好的合作伙伴。佣兵团里走出来的战士从不小觑女性,但银灰色的夏尘却令罗诺加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优秀的女战士多数都拥有一双别具魅力的眼睛,它们同其主人一样,懂得如何利用自身资源来达成目的。它们在面对男人时魅惑妖~娆,在面对下属时刚劲锐利,在面对敌人时睿智冷静,又不时迸发出嗜血求胜的渴望。拥有这样一双眼眸的女人无论处于何地都是不可能被人忽视的,何况大多时候她们还很漂亮。
但夏尘却是丢进人堆里不易察觉的那种女人。她生得还算标致,却将自己wěi zhuāng得太过平庸。她那双眼睛圆润饱满,瞳仁深邃匀称,但大多时候都是平静而冷漠的,像一潭死水,从根本上就失去了了令人挖掘和着迷的力量。只有列罪游街的那次罗诺加从中见识到了一抹飞驰而过的怒火,但那实在太短暂了,令人提不起任何兴致。何况那潭墨绿色的死水还不时闪现出因自卑而催生出的孤傲,这使得天生被征服欲主宰的男人只想将她斩于马下,而非拥入怀中。聪明的女人懂得把自己的智慧运用在笑容、嘴唇和屁~股上,但她却执意要把她的才华藏匿在墨绿之下。这样的女人是很难讨到男人的喜爱的,除非她的美貌实在倾城令人无法释怀,但夏尘的容貌显然并没有那么惊人。也许她身上另有魅力值得秋刀吴为其倾心吧!
只能被男人视作征服对象或是竞争敌手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是一种无可弥补的悲哀,夏尘将为此丧失许多女人可以独享的特权和路径,也会因其衰落的情商失掉如龙马凯尔那般强盛的首领凝聚力。这全然不是一位优秀的战士应随性摒弃的东西,但事到如今,罗诺加宁愿相信她深埋在死水里的智慧足以填补她失去的一切空缺,也不愿在行程初始便浸泡在绝望里被悔恨缠身,尤其是在这令人焦躁的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