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群山连绵起伏,到处是苍翠的树林和竹园。前方不远处的山冲里,隐约可见一片村落,彼时恰逢正午,有炊烟从村舍冉冉升起。三人此行是为避祸,不敢往人烟稠密处去,便绕开村庄,顺着一条山边小路前行。行不多远,听得前方有潺潺水声,近前一看,是一条清溪,溪水源自深山,流向方才所见的村庄。
离家三日,史家河已在百数十里外。三人一商量,定意在此地安顿下来,只是不可离村子太近,须向大山深处再去个十几里。于是,他们便沿着山脚逆溪而上。沿溪小径虽然不宽,却也光洁齐整,途中偶尔有行人迎面过,见三人背负大行囊,觉得很好奇。又行了三、四里,右前方出现一条支流,与方才的主溪呈“丁”字形相交。四海看他们行走的那条小径,顺着主溪一路向上,前方应该还有人家;再看右方的支流,沿岸却没有路,似乎无人出入。
为避开人烟,三人决定进入右边的山涧,沿着支流前行。山涧入口处尚有岩石可踩踏,越往里去,涧沟越窄,两边的沟壁越陡峭,且沟壁荆棘丛生,攀行起来十分困难。
三人索性脱了鞋,在沟底处蹚水前行。不多时,行至一口水潭,潭水较深,恐蹚不过去。四海从背囊里掏出柴刀,攀上水潭右侧的石坎,一边探路,一边砍去石缝间的棘刺和灌木,领着母、弟绕行到水潭上游。
过了潭,三人坐在溪石上休息,并拿出山芋、馒头充饥。他们一边吃,一边商议下一步的去向。四海道:“这山溪两侧陡峭得很,没有安身的地方,我们须得往前走,找个宽阔一些的场子。只是这陡壁深沟,不知何处是个尽头。”
“不要急,总能找到落脚处。现在天还不冷,我们带的吃食也不少,暖饱都不用忧心。”殷氏道。
于是他们又往前走,一路上经过大大小小的溪潭十几个。午时将尽,三人来到一座山下。此山有一条裂缝,从山脚处往上延伸,宽度约有三尺,石缝内有水渗出,两侧的缝壁上长满了青苔。此山虽陡,却也足可攀登,只是不知山间可有适合人居之处。再看那山溪,仍向山谷深处蜿蜒,看不见源头。四海让母、弟在此歇息,他独自一人继续沿溪而上,看有无更好的去处。
顺着山脚行了一程,情形与一来时又大致相同了,无外乎溪流、水潭和两岸的悬崖峭壁。四海走了一、二里路,听见前方水声渐隆,他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瀑布从天而降,瀑水碰撞在两侧的山岩上,溅落阵阵水星。他仰首而望,隐隐绰绰望见瀑顶的山岭,岭上树木葱郁,岭下悬崖万丈。
四海恐母亲久等,转身返回去,将方才所见的告于母亲。
“那山上既然有瀑布落下来,绝不只是个山尖,说不定有开阔的场子。我们就从此处上山,去寻找瀑布的源头。”殷氏道。
于是,三人将行囊系在身上,开始攀爬那座大山。此山乃原始森林,林中到处是参天巨木,巨木间又缠连着葛藤,充斥着灌木和荆棘,植被异常稠密。幸好此山有一道岩脊,脊上没有泥土,也不生草木,如同在密林间闪出一条通道。只是岩脊既陡且滑,有的地方还有突出的巨石阻挡,攀行十分艰难。三人拽着岩脊两侧的树枝和藤萝,一步一挪地向上爬,直累得汗流浃背,四肢发软。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三人都累得够戗,便在林间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歇息。这块岩石将近半人高,顶部宽大平坦,上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像一把巨伞撑开来,将岩石遮掩。
尚简又累又困,伸开四肢躺在岩石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殷氏怕他着凉,便从行囊中取出褥垫摊在岩石上,将他挪上去,又给他盖上被子。即便如此,岩石上还有很大一块空间,再放一床铺盖也绰绰有余。
“娘,我们晚上索性就在这岩石上过夜吧。我跟尚简睡一个被窝,你再铺一床被褥给自个睡。”四海道。
殷氏便照四海所说铺了“床”。三人又草草吃了点东西,便睡觉了。他们实在太累了,躺下不久便入了梦乡,夜里睡得很沉,四周也很安静,只迷迷糊糊听见“康、康”的草鹿叫声。
四海甚至梦见一大群草鹿,在山石间腾挪跳跃、追逐嬉戏,时不时有一只雄鹿跳到山石上,仰起颈项,“康、康、康”地唱起歌来。唱着唱着,这声音突然变了调,变成雄浑的低吼声,仿佛近在咫尺。
四海一下子惊醒了,竖起耳朵再听,确是吼叫声无疑,相距不过二十步。他循声望去,见前方树丛中有两只闪着绿光的眼睛,朝这边怒视着。四海下意识地伸手摸行囊,摸出那把柴刀来,紧紧攥在手中。
这时,殷氏也醒了,惊问怎么回事。四海轻声说:“有豹子。”
四海心想豹子不会逗留太久,便要母亲别出声,别动弹,静候豹子离开。谁知等了半天,豹子还不走,并且两只眼睛变成了四只,吼声也越来越大了。见情况危急,四海拿刀背在石头上使劲磕了磕,意图吓走豹子。谁知它们真是“吃了豹子胆”,受此挑衅,愈发怒不可遏,竟然一步步逼近过来。不知为何,四海此时反倒不怕了,双手高高举起柴刀,等着给那先过来的豹子迎头一刀。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殷氏摸出火镰子,将一个枕头点着了。豹子们见了火,扭头朝后退去。殷氏乘胜追击,举着枕头跳下岩石,尖叫着朝豹子撵去。豹子这回害怕了,一溜烟地躲进丛林,没敢再出来。
尚简此时才醒过来,睁着吃惊的眼睛,不知所以。
四海赶忙就近拾了些干柴,架在尚未燃尽的枕头上,烧起一堆篝火来。经过一番惊吓,瞌睡全没了,三个人围着火堆,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四海砍了三根木棍,一头削尖一头钝,爬山时可作拐杖,若是遇到野兽,又可当作wǔ qì。
收拾好铺盖,三人继续向上攀登。爬了大半个时辰,山脊变得愈发陡峭,越来越难爬了。他们便转向侧方,在丛林中披荆斩棘而行。行不多远,透过密林的间隙,偶见瀑布的一小段挂在半山腰上。三人心头都是一阵欣喜,知道源头不远了。
于是,他们鼓足了劲往前穿行,希望尽快到达瀑布顶端,也好尽早安顿下来。正当他们满怀信心的时候,老天却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山塌了,齐刷刷地塌了!他们立足处与对面山体相隔至少二十丈,连接此山与彼山的,是笔挺的悬崖峭壁,陡得连蚂蚁都扒不住。费了如此大的力气爬到这里,却是一条绝路,殷氏与尚简不禁满脸的失落。
四海仔细察看了地形,对二人道:“我们不用灰心,从崖顶上或许能过去。”
于是他们折回头,又顺着岩脊往上爬。只是往崖顶的这一段岩脊十分陡峭,树木也越来越稀疏,没有东西可攀扯,只能紧抠着岩缝往上攀爬。
好不容易上了脊顶,你道怎样?前方的断崖顶部薄如掌尖,崖顶的两边,正面是绝壁,背面是石坡。背面石坡虽不是垂直山体,却也陡峭得很,体表光溜溜的,寸土无有、草木绝生,人若从这一面滑落,也是必死无疑。
见此情景,三rén miàn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尚简,你敢从崖顶上走过去吗?”四海苦笑着问。
尚简摇摇头道:“崖顶这么窄,有的地方恐怕还没有一脚宽。”想了想,又道,“要是再宽一些,我倒是敢爬着过去。”
听此话,四海灵机一动,道:“虽不能爬着过去,或许能骑着过去。”
见二人疑惑不解,四海便蹲下来,骑到崖顶上,两腿紧紧夹住崖壁,上半身往前伏下,双腿和双臂轮番用力,像蠕虫一样缓缓向前蠕动。二人看明白了,也学着他的样子骑上崖顶。
为保安全,他们扯出被单,拧成绳子,将两头系在彼此的腰带上,并且一个人爬行的时候,其他两人夹紧崖壁不动。三人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凭借着智慧和胆量,终于“骑行”通过了这绝壁天险。
过了绝壁,再往上去便是土坡、密林。四海在前,用柴刀开路,母亲与尚简紧随其后。他们一路砍,一路行,脚下的地势渐渐变得平缓,约在正午时分,便完全踩在平地上了。
此处乃是一片山顶平地,被茂密的森林所覆盖。林中的各种乔木数不胜数,俱都高耸入云,遮天蔽日。其中不乏粗硕的千年古木,纵使三人合抱,亦不能围其一半。今日是大天晴,此时又逢正午,林中却照不进一丝阳光,全然似阴天一般。三人置身莽林,所见皆是无尽的树木、荆棘,在林间穿行片刻,便觉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
“我们不可再这样乱窜,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水源。”四海道。
“眼下我们连方向也辨不清,怎知道水源在哪里?”尚简问道。
“我们只往一个方向走,边走边留心细听,或许能听到水流的声音。”四海道。
看来除了如此,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四海拿刀在林间左劈右砍,开出一条笔直的路来。他砍一刻,便侧耳听一听,再砍一刻,又听一听。如此前行了半个多时辰,回头看看劈出的路,已有几十丈远,却始终听不见水声,只闻得满林鸟叫,遍地虫鸣。
见四海累得满头大汗,尚简道:“哥哥,你歇一歇,让我来砍吧。”
尚简从哥哥手中接过柴刀,刚要砍,却见前方树根下有个活物在爬行,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夹板龟。乌龟受了惊吓,哧溜一声将头脚缩进龟壳,似石头般一动不动。尚简弯腰将乌龟捡起,拿给母亲与哥哥观看。三人正看着,龟壳中陡然淋出一股液体,淌进尚简的袖筒,吓得他手一抖,将乌龟扔在地上。与此同时,一股臊气从他袖中散发出来,闻之令人捂鼻。
“这该死的乌龟,竟然撒了我一手尿,看我不把你煮着吃了。”尚简皱着眉头道。
殷氏与四海见他如此,忍不住笑了。殷氏想了想,道:“山龟爬得慢,它出入的地方,一定离水不远。你且把它放回原处,看它往哪里爬。”
于是,尚简将乌龟放回树根下,反身退至两丈以外。三人不动,也不出声,坐在地上静静等候着。半晌,龟壳方缓缓开启,乌龟先是伸出头来左顾右盼,没见什么异常,才伸出爪子和尾巴,慢慢往一边爬去。
四海示意母亲与尚简留在原地,他独自一人跟在乌龟后面,用手轻轻拨开两边的荆棘与灌木,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吓了乌龟。乌龟爬得虽慢,却锲而不舍,一路不曾停歇。四海尾随其后,不时在近旁的大树上割下痕迹,当作路标。行了大约两刻钟,隐隐听见前方传来流水声。又行了一刻,水声越来越清晰,四海便超越乌龟,抡起柴刀全力开路,直到一条汩汩流淌的清溪惊现于眼前。
四海忍住心头狂喜,返回去迎接母亲与尚简。
却说殷氏二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四海回来,心中甚是着急,便欲前去寻找。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噌”地一声,似有个庞然大物飞奔过去,将二人吓了一跳。尚简紧攥手中木棍,将尖头朝外,奋力护住母亲。他双目圆睁,环视林中各个角落,随时准备出击。紧张了好一阵,却再未出现响动,于是二人放松警惕,继续前行。他们一边走,一边用双手拨开荆刺,冷不防侧方闪出一个黑影。这黑影来得太突然,尚简想要出棍,却已没有施展的空间,情急之下,飞起一脚踹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就要踹中黑影,却发现原来是四海。尚简急忙收腿,却已来不及了,一脚蹬在四海肋坎上,虽然减了七分力道,仍将他蹬得直打踉跄。
“尚简,你疯了吗,踢我作什么?”四海跌坐在地上,大声责问道。
“哥哥,实在对不起,你踢我几脚解解气吧。”尚简懊悔不已,赶忙过去搀扶。
待弄明原委,四海非但不责怪他,反夸他果敢敏捷,将来要在这丛林中生存,必得如此方可。
当下,三人背负行囊,沿着标记前行,不一刻便到了溪边。他们打量这溪床,约莫有三四丈宽,七八尺深。眼下正值仲秋,雨量较小,溪水深不过膝,不疾不缓地向前流淌。溪流两侧,树木生得尤为高大,像两排巨伞撑在上空,只闪出一条窄缝来。这窄缝恰似开了一道天窗,阳光于此处投射下来,映照在溪水上。溪面金光闪闪,玉波粼粼,其间倒映着绿树、白石、红枫,仿佛一串五彩斑斓的音符,淌动出一曲舒缓的梦之乐章。
三人没功夫欣赏美景,眼前最要紧的,是寻找一处宿营地,最好如昨夜的那块巨石,可用来作床。野外露宿,最忌睡于地上,易遭毒蛇和毒虫侵袭。三人左顾右盼,凡视线能及处,均未发现那样的大石头。他们沿着溪流下行,终于在岸边不远处,找到一块顶部较平的巨石。此石较昨夜那块小得多,最长处也不过四尺,且石面斜向一边。石头不够长,却难不倒四海,他能将不够的部分拼出来。三人自溪边搬来一些石块,堆砌在巨石的一侧,镶成一张完整的大床。四海又削了几根木桩,钉在石堆边缘,防止其坍塌。
“今晚只有一张床,看来只好轮流着睡了,待明日再想法子。”四海笑道。
母亲道:“我瞌睡小,上半夜你俩先睡,我来照看着火。”边说边扯开行囊,将三床褥子都铺在石头上。尚简躺上去试了试,舒服得不想下来了。
“小懒虫,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呢。快下来,随我拾柴去。”四海笑骂道。
此处遍地皆是木柴,随便捡捡,便捡了一大堆。四海又在石床四周,用柴刀砍伐出一块空地,打扫干净后,搬来几块石板当桌椅。
一旁,殷氏在捡拾行李,将钵子、耳锅、菜刀等做饭用的物件掏出来,放在石板上。尚简则一声不吭,紧瞅着小溪的斜对岸,瞅得入了神。
“尚简,别在那里发愣,再帮我抬几块大石头。”四海道。
“哥哥,你看那边,有两条狗,huáng sè的狗。”尚简指着小溪上游,叫四海看。
四海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两条黄狗立于溪边,侧歪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娘,你看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怎么会有狗呢?莫非此处有人居住?”四海问母亲。
殷氏抬头看了看,立刻皱紧了眉头,命四海赶紧烧火。原来对岸的并非是狗,而是豺。殷氏曾经见过豺,那是十几年前,她在自家后山上打橡栗,亲眼目睹一群豺猎杀了一头公牛。豺十分凶残,就连豹子见了它们,也要躲得远远的。
“娘,豺会不会吃人?”尚简紧张地问。
“豺虽然凶狠,我却从未听过豺伤人的事。”殷氏道,“不管如何,我们总要小心防范,不让它们靠近。”
这时,四海已点着了火,熊熊火焰吓到了豺狗,它们转身钻进密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头渐渐落下去了,“天窗”开始变得灰暗,小溪也慢慢失去光彩。殷氏用三块小石头支起耳锅,将一锅溪水烧沸,灌入水壶中。馒头只剩几个了,山芋却有很多,除此之外,还有两布兜麦子。这些东西,足够三人吃上十天半个月,况且,在这秋季的森林里,应不乏野果野菜,可以采来充饥。
他们吃喝完了,天也渐渐黑下来。环顾四周,俱是密不透风的树林,在闪闪火光的映照下,如同井壁一般,将他们箍在中间。此刻,除了潺潺流水与三两声鸟叫,林中死一般地沉寂。但静下心来聆听,遍地都是“吱吱吱”、“唧唧唧”的虫鸣声,且越是细细分辨,声音越庞杂,音量越大,最后竟如洪水海啸,几欲震破耳膜。
晚上,殷氏让两个儿子早些睡觉,二人却执意要母亲睡,殷氏拗不过他们,只得先睡了。兄弟二人围着火堆,一边烤火,一边轻声闲聊,不时往火里添些薪柴。聊着聊着,尚简困意来袭,伏在四海膝上睡着了。
谁知到了半夜,天上竟下起雨来,雨点噼了啪啦地落在树叶上,好像筛筛子。所幸上方的树冠枝叶繁茂,雨下的时间又短,并未淋到他们。殷氏醒了,忙穿衣下床,唤儿子们睡觉。
xìng yùn的是,那阵雨停了以后,便没有再下。第二天早晨,阳光从小溪上空的“天窗”斜射下来——又是一个大晴天。
吃过早饭,他们决定往四下看一看,弄清此地形貌,免得整日坐井观天。三人带上刀和木棍,顺着溪流往下游走。行不多远,前方出现一个较大的回水湾,受夏日山洪冲击,几棵巨杉的根须裸露出来,浸泡在溪水中。巨杉的一侧,是一块水浸洼地,此时地里没有水,却长满各色各样的野菜野草。三人从水浅处过河,到洼地里找野菜。地里最多的是苦菜,却大多枯萎了,还有一些荠菜,倒正是可吃的时节。三人一同拔荠菜,拔了一大兜,拿到河边涮泥沙。
涮菜的时候,他们发现溪中有鱼,大的一尺多长,小的仅有指头大,都是一色的白腰条。尚简瞅准一条大鱼,拿木棍去捅。他动作快,可鱼的动作更快,捅了好几次,却总也捅不中。
此时,忽听远处呼呼啦啦,叽叽喳喳,林间鸟雀纷纷飞起,不知被何物惊吓。紧接着,树丛中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由远至近,经久不息。那响声从上游传来,三人便往下游疾走,直到听不见了,方停下来。尚简猜是豺群打此经过,四海却说是鹿群,殷氏又说是猪群。猜来猜去,总觉得不像,且因没见着影子,终不过是心中臆想。
正议论着,有一颗坚果落在尚简头上,他一边揉头,一边往上看,只见一棵壮硕的毛栗树,于密林中探出枝丫,枝头的栗壳笑开了嘴,展示着红通通的“牙齿”。尚简伸出木棍去够,却够不着,便要过柴刀,砍来一根长竹棍,对着枝头一阵猛扫。树上的栗子,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纷纷落了下来,有的掉在水中,有的落在地上,还有一些不知滚到何处去了。他们弯腰捡栗子,将所有的衣袋都装满了,还是没装完。
三人又继续前行,待闻得哗哗巨响,便知接近崖边了。
他们看那汩汩碧溪,在崖端化作滚滚白浪,义无反顾地一头窜下万仞悬崖,于天地间肆意奔洒。绿波一浪接一浪,一浪又一浪,前仆后继地疾速翻滚着,只看了片刻,便让人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瀑布两边皆是绝壁,山顶这块平地,如同一墩万仞石柱的顶部,以一道深沟,与周遭的群山割裂开来。
采了荠菜,捡了栗子,到了溪尾,此行告一段落,三人原路返回宿地。
到“家”后,他们却大惊失色——家被抄了!
山芋不见了,麦子撒了一地,火堆的灰烬踢踏得乱七八糟,耳锅、铁钵等餐具掀翻在灰堆里。
四海留心细看,见石床的棱角上留有野兽蹭痒的痕迹,一撮灰黄的野猪毛,附着在石褶间。
虽捡了些栗子,却丢了全部山芋和一部分麦子,口粮不增反减。他们心中不踏实,决意再去寻找野果野菜,多多地储存起来,因为随着天气变冷,这些东西便不会再有了。
为防野猪再来光顾,他们将剩下的食物装进袋子里,高高地吊在树丫上。
下午,三人改变方向,往上游行走。他们又捡了好些栗子,放在布兜里,掂一掂足有十几斤。行了一里多路,溪水流速加快,地势渐渐抬高。透过树冠的缝隙朝外看,不远处似有一个山坳。他们朝山坳走过去,又隐约看见几座山峰,只是遍地被巨木遮挡,看得不真切。又行了一刻,地势更陡了,林间出现大片裸露的山岩。溪流也越发湍急,在一段陡坡下,溪水冲出一口深潭来。这口潭里有鱼,比平地溪水中的更多更大,却苦于没有渔具,三人只能望鱼兴叹。水潭上方,长着一棵柿子树,树上结满了铜钱大的野柿子,如一串串红灯笼,坠弯了枝条。柿树又高又粗,人无法攀爬,棍子也够不到。四海正欲砍一根竹竿,却发现右侧山坡上也有一棵柿树,树干很矮,伸手便能够着柿子。于是,三人便去那边的山坡上摘柿子。
令他们惊奇的是,从水潭往山坡去的这一段路,灌木和荆棘越来越少,及至到了柿树前,发现树下有一条土沟,虽然土层肥厚,不知为何却寸草不生。他们顺着土沟望去,见前方的山岩下有个石洞,洞口有房门那么大,远远看去,洞内黑黝黝的,似乎比较深。
殷氏见到山洞,心中甚是欢喜,笑道:“你们看,这个石洞正是老天预备的,给我们娘仨作房子。走,快过去瞧瞧。”说着便往山洞走去。
四海总觉此处有些凶险,却不愿扫了母亲的兴,只好持刀跟在她身后。尚简也跟了过来,双手紧握木棍,棍尖对着石洞。
到了洞口处,只见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想要生火,却未带火镰子来。殷氏摸黑往里走了几步,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往前扑倒。她双手一撑,趴伏在一具粘乎乎、凉冰冰的肉柱子上。殷氏大骇,急欲爬起来,却见二三丈外睁开一双血红的巨目,如同两团焰火。一瞬间,那巨目便滑了过来,紧贴着殷氏脸部。
借着洞口的微光,殷氏看见一个斗大的蛇头,吐着ròu sè的信子,狰狞地瞪视着她。活了大半辈子,殷氏何曾见过这样的怪物,顿时吓掉了三魂七魄,只软软地叫一声,便当场昏死过去。
此刻,四海顾不得多想,双手扬起柴刀,用尽全力砍将下去。这一刀正砍在蛇头上,只听“当”的一声,如同砍上了石块,震得四海虎口发麻,柴刀随之脱手,掉落在地上。
这一刀将巨蟒惹怒了,它张开血盆大口,扭头向四海扑来。四海一闪身,巨蟒扑了个空,却将他逼进一个狭窄空间,进无门退亦无路。眼见四海命在旦夕,白尚简挺身而出,照准巨蟒火焰般的眼睛,一棍刺将过去。这一刺力大无比,棍尖从蛇眼插入,贯进蛇头二尺来深。
巨蟒疼痛难忍,在洞内扭曲翻腾了一阵,随后窜出石洞,逃入山沟。此时,尚简方看清了它,只见其通背赤黑,粗如水桶,身长足有十丈,所过之处,草木纷纷倒向两边。
巨蟒已去,兄弟二人忙将母亲抬至洞外。殷氏此时双目微闭,面如白纸,二人呼她她不应,摇她她不醒。四海用拇指掐她人中,掐了十数下,方缓缓睁开眼睛。二人见母亲醒了,不禁舒了一口长气,问她有无伤到哪里。殷氏摇摇头,问那大蛇哪去了。得知巨蟒负伤逃走,她便放了心,挣扎着要站起来,谁知尚未站稳,陡觉心口一阵绞痛,痛得她弯下了腰。
原来殷氏本有心痛的老毛病,这次受了巨大惊吓,又旧病复发了。
回到宿地,四海将被褥摊开,扶母亲躺下。殷氏的心痛一忽儿缓,一忽儿急,疼得厉害时,斗大的汗珠渗出发际,涔涔汗湿了枕头。四海与尚简侍立床边,急得团团转,却也毫无办法。
黄昏时分,殷氏发起烧来,四海摸她额头,只觉烧得烫手。眼见母亲病得不轻,四海命尚简在此守护,自己便要下山寻大夫。殷氏听四海要下山,恐他遭遇不测,因此死活不依允。她让四海用手巾浸水,拧干后敷在她额上。
尚简生火煮了一些栗子,煮熟后剥去栗壳和栗衣,端至母亲床前。殷氏颤巍巍地坐起来,刚吃几口,便觉食物顶在胸口,心痛立刻加剧了。见母亲受罪,兄弟二人心中难过,也吃不下东西。
夜里,殷氏退了烧,却又觉得冷,三床被子都盖上了,还是冷得发抖。二人将火堆挪近床边,石床为篝火烘烤,不一刻便烘得暖暖的,让殷氏不再觉得冷了。
天亮时,殷氏的病好些了,只是身体十分虚弱,嘴角、眼角烧得起了泡,脸也瘦得脱了形。四海取出一些麦子,在石板上捣碎了,加水熬成稀面糊,端来给母亲吃。
殷氏吃了面糊,身体稍稍有了力气,便要下床走动,谁知刚走几步,便觉胸闷气喘,伸手一摸心口,摸到一个肿块,便自言自语道:“我的心恐怕是肿起来了。”
一连几天,殷氏心脏非但不消肿,反觉又长大了些。不huó dòng倒也没什么,只要举动稍快些,便觉气喘吁吁,心仿佛一下子被揪紧。兄弟二人关心母亲,叫她只管坐着休息,尽量少动弹。
由于怕那巨蟒,他们不敢贸然出行,只待在宿地近旁,将篝火从早烧到晚,一夜烧到亮。闲着无事,四海砍来一些树棍,想要围着石床搭一间木棚。
搭棚的这几天,空气中飘着一股臭味,也不知来自何处。一开始,臭味不怎么浓,且时有时无,因此他们并未在意,只道附近死了个羊儿鹿儿什么的。后来,臭味越来越刺鼻,闻之令人作呕,实在无法忍受。四海与尚简仔细分辨,确认臭味自上游传来,便带着wǔ qì,小心翼翼地往上寻找。
愈往前去,味道愈浓烈,二人只好捂着鼻子前行。行了将近两刻钟,只听前方传来一片嗡嗡声,豆大的绿头苍蝇充斥着树林,在二人眼前飞来飞去。行至嗡声最响处,一具赤黑色庞伟尸身霍然映入眼帘——只见那条巨蟒长卧在林地上,浑身爬满了蛆虫。
二人从溪边兜来砂石,一点点地将死蟒掩埋,足足忙了半天。
回到宿地,四海心中有了主意——暂停建棚,再去探一探石洞——既然巨蟒已死,石洞倒是个好住处。
他们来到石洞外,恐里面还有其他蟒蛇或野兽,便在洞口烧了一堆火。随后,四海一手持刀,尚简一手持矛,二人高举火把,相跟着进入洞中。
洞内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蛇腥味,除此之外,倒未发现有何异样。二人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往前探索。洞很深,且有些弯曲,行了一柱香时间方至尽头。此洞如同坛子一般,入口小,里边大,洞内四面八方皆是岩石,空气较为干燥。
为了清除腥气,他们对石洞进行了一番烟熏火燎。四海又砍来竹枝,扎了一把扫帚,将洞内略略打扫了一遍。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回去禀明母亲,三人当下便收拾东西,迁往石洞居住。
搬去新家后,遇到一个新问题:洞口如何防守?露天的地方,可用篝火吓走野兽,而若在山洞烧火,滚滚浓烟将会灌入洞内,无处排解释放。
看来,只有给洞口装一扇门。山上树木多的是,可他们既无工具,又乏手艺,做不出正儿八经的门。经过一番合计,他们准备用木棍和藤条,编出一扇门来。说干就干,四海立刻砍了一些手臂粗的树枝,又斩来一些手指粗的红藤。材料准备齐了,三人照着洞口的形状和大小,着手编制洞门。
入住石洞的第二天,木门顺利完工。门是从洞外扣上的,比洞口略大,将洞遮得严严实实。门闩是一根粗木杠,以一条藤索与木门相连,关门时,将木杠横在门洞内,开门时,将木杠顺直即可。
安设好洞门,他们又想在洞外箍个院子,冬天的时候也好出来晒晒太阳。于是,兄弟二人又砍来好些木桩与藤条——木桩削尖了插在土里,藤条则编于木桩之间,桩藤纵横交织,在洞前围出一个三丈见方的院落来。
建造这所院子,前前后后用了十几天时间。在此期间,他们饿了便摘野柿子充饥,尽量节省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