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破晓, 晨光熹微,天色灰蒙, 像是凝滞在眼皮上的朦胧水雾,惺忪暗淡,万籁俱寂。
章造人向来起得极早,此时朝服衣冠罢,便踱出了后院走向官府大堂,开始处理堆叠如山的公务。庞成煖还在世的时候,那人就时常把属于县令管辖的公务推给他这个县丞做,自己则游手好闲的, 不是这个大人这边送点礼, 就是往吕府跑跑献殷勤打点打点。
一个县令,没县令该有的样子,却能靠guān chǎng人脉和吕不韦的庇护,在洛阳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真是可笑。
而他呢?他起早贪黑夙夜办公, 每日都是忙得进食的时间都没有,就算百姓都夸他铁面无私效率上乘, 可这么多年来, 也不过一个县丞的位子罢了。
章造人揉了揉眼,想起赵高允诺给予自己的县令之位,深不可测地一笑, 正待起身要去找那人说三日期限已至的事情, 却不料赵高已抬脚跨入了堂中, 两人对视的一眼风波汹涌。
“赵大人来得正好,”章造人声音沉浑,“如今期限已满,是不是该把林渊缉拿归案送回牢狱了?”
“我们已抓着了凶手。”
“哦,是谁?”
章造人捋着胡子,哼笑一声。
赵高拿出那封血书,脸上没什么神色。
“凶手是谁,章大人应该更清楚,不是吗?”
“一派胡言!”
章造人甩了袖,面上胡须颤抖,“你是说老夫与凶手暗中有联系?!”
“他没有指认。”
赵高负手盯着章造人,眸色冰冷。
“倘若此案主谋真是你,一旦咸阳派人,你全府上下都得充军贬奴。你说,他顾的是你,还是你家中人?”
章造人呼着气,撇过头去,两眉紧拧没有回答。
“如今他身死揽下所有罪责,你也再无了后顾之忧。又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赵高扬了声,带着些许寒厉。
“都有光是你的人吧?你派都有光下毒,再让他陷害林渊为主谋,最后派无名去shā rén灭口。”
章造人沉默了许久没回答,胸膛起伏似心思翻涌。
guān chǎng中摸爬打滚过活,岂能不沾染满手血腥?
他闭上了眼,喉中一口气不上不下,梗得人难受。
“他不是我的人。是无名找来的。急缺钱。”
待睁开眼来时,章造人眼底孤峭淡漠,却终是缓缓开口,声音低冷。
“我的确让他承认自己下毒,再把一切推给林渊。他不愿,说是不想进牢,我便让他什么都不必说。”
他抬起了眸,“可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不愿入牢缄口,那便只能在外销声匿迹。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洛阳偌大万千,你为何只选林渊一人?”
“他来我官府登记传时,便没有任何身份来历。不过是深山孤儿无亲无故,自是极佳人选。不过……那小子没有根基,竟能同时博得文信侯和御史大人的青睐,倒是奇也呵?”
那人竟是从一开始,就有了盘算和谋划。
赵高敛着神情,对那章造人的冷嘲热讽,倒没什么表示。
“庞成煖也是啊……不过仗着是文信侯的门客,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他讥笑着,笑声在喉中咯咯磨过,阴森骇人,“把所有烂摊子和公务都堆给老夫,除了guān chǎng上的派头,其他一事不管,财政、司法、狱讼、兵役,哪一项不是老夫在替他卖命处理?握着权势为子谋私为己谋利,这种人,难道不是比虫豸还卑劣不堪?!”
“你为了县令之位,才杀的他?”
“……”
章造人平复着微乱的气息,小半晌没回话。眸眼如深幽渊海,浮着波涛暗流。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起头来,对视着赵高,嘴角笑意覆着寒霜。
“赵大人年纪轻轻,却能查到这一步,着实了得。不过……到此为止了。你们没证据可指明老夫是真凶。”
无名倘若真的身死,一切线索就都断了。与他再无干系。
秦最讲究以法治人。没有铁板铮铮的证据,空口之话谁也不会信。
赵高盯着他,眉目狭长,眸光冷冽。
“我没证据。是抓不了你。”
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套在手上的扳指,声音清淡。
“可若‘县丞大人’未经王上允许……擅自擢升至县令之位呢?”
章造人何其聪明,几乎是霎时之间就反应了过来,两眼瞪大,如铜铃高悬,满脸不可置信。
“你摆我一道?!”
当初他应了赵高延缓结案的三日期限,便是因着赵高许了他县令的位子。如今这话,竟像是他未曾上报给秦王?!
这事说来,确是赵高行事小心,把给嬴政的章简压在自己府里,还未呈递上去。他原打算的,便是案子了结后再把这章简和着卷宗一同送至咸阳。却不料倒是机缘巧合地留下了那人把柄。
“文书上有你御史敲章,若把此事揭开,你也难辞其咎!”
“也不过是罢了我御史的位子,回咸阳继续当尚书卒史。岂不更好?相较之下,倒是县丞大人,不妨担心担心自己将流迁至何处。”
“你。耍。诈。”
“章大人也说了,guān chǎng之上最难见的便是知心与真话。既如此,又何必少见多怪?”
“好一个赵高!”
章造人咬牙切齿着,胡须也不住颤动,瞪目如火,“还真不负咸阳传闻中的奸诈之名!”
赵高默了一默,笑意冻结成一寸白露寒霜。
“我本也就不过是王上的一条狗,章大人怕是高看了。”
他负手转身,背影高大,却溶在一堂阴影里,风过处皆是白日暗色。
“此去一别。好自为之。”
章造人急喘着看着他,目色幽深,半晌甩袖,声响凌厉。他快步走回了后院,招呼自己的夫人尽快收拾包裹带着女儿到时去南阳郡定居。
“良人,发生什么事了?!”
章造人敛着眉目,有些话终是不好对一无所知的妻子开口。
“出了些差错,我怕是要被迁谪至别处。”
“那、那袖儿怎么办?”
“我去跟她说。你之后,莫再与袖儿提起此事。”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金锭,小心谨慎地交到了妻子手里。
“今后,便麻烦夫人了……别委屈了自己。”
“良人……”
章造人转身,狠着心没有再看噙着泪的那人一眼,深吸口气红着眼眶去了凉亭别院。每一步都踏得万分沉重。
那儿,莲花争簇,绣满夏色,清亮圆润,绿叶红花,交错一池。
有谁抚着绿琴,琴声如水清凌,如云织锦。徐徐缓缓,流动成波。
“袖儿。”
他轻喊着,一改严肃模样,面上笑了笑。
袖章正在亭里对着清风素云弹拨抚琴,听到叫唤,一下提着纱裙起了身来,面上淡喜,“父亲!”
那时女子的内称,大多是私名再加姓,章造人一直向往着两袖清风,可时局逼迫下却万分无奈做不到如此,便给自己女儿取了个乳名,唤作袖。
章造人急步上前,扶住了袖章。
“说了别乱跑,怎么跑到亭里来了?嗯?”
“前夜大雨,今日难得天气这般好,女儿便想出来吹吹风,父亲莫怪。”
袖章说着,两眼却一派空洞,没有定焦神采。
竟是个盲的。
“父亲今日事务可是结束了?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她笑着,笑意温婉,是再秀雅不过的女子。
“为父……”章造人顿了顿,“为父回来,是有话要与你说。”
“父亲说便是。”
“无名他……”他抬手,摸上袖章的飞仙髻,轻拍了拍那细长的乌发,“去投军了。”
袖章虽则两眼无神,面上却露出了讶异之色。
“无名大哥不是说对征战杀伐再没了兴致,只想过里巷守门的安稳小日子?”
“是啊。”
章造人苍茫地叹了口气。
无名早就不想干满是鲜血的勾当。可他却一步步地把那人推进火坑里,拿那人因着袖儿而对自己的心甘情愿,挤榨换取每一分利益。
“他曾对为父说,时局动荡,命数半点不由人。倘若能有幸投身换来一太平盛世,便已再好不过了。”
章造人未说出口的,是那人曾暗表心迹的话语。
若不是门不当户不对,这桩婚事……或许他会同意也说不定。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庭院里全是袖章闲暇时种满的花,各色娇艳,各色清雅。
章造人似是被那怒放如潮的无边花色刺痛般,抿着唇转过了头。
“或许明年就会回来。又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袖章默然着,朗朗晴日里不知何时涌现了一丝阴霾。
“女儿,明白了。”
赵高等人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章造人狠了心要杀庞成煖,除了这几年积压的怨愤之外,还有无法对外人言语的府中耻事。
当初庞丘对着袖章见色起心,□□了他还尚未嫁人的独女。袖章受了打击,清醒后整日关在房中以泪洗面,最后终是染了眼疾,曾经目如秋水的双眼再没了明亮光彩,沉暗空洞。
这就是权啊!作威作福,却无人能管。
这种屈辱,叫他咬牙吞入肚中,他也万万不能忍。
就在筹划之时,林渊出现了,毫无背景,是绝佳的目标。
说他心狠手辣也好,被同化得罔顾人命也罢。
各人都有各人的“所为”。
他为的,不过是黑暗历经后,终于能泽被万民的两袖清风明日霁月罢了。
“袖儿。”
他摸着那人的脑袋,闭上眼,声音低了下去。
“嗯?”
“为父……过几日要去都城做官了。”
“父亲,王上提拔你了?!”
“是啊,这么多年熬过来,为父终于被提拔了。”
章造人轻轻地笑了笑,笑不如哭,磨过喉血。
“不过,这官职与他国间客有关,身份极为保密,你和你娘怕是不能同去了。”
袖章静了下来,飞花随风,飘落绿水,芳香无踪。
“为父……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与你们母女俩见面。到时候,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袖章没有哭闹,面上微颤,却极力压抑着纷繁情绪。
“记得回来。”
她抬眼的那刹,明明眸内无光,却倒映着天边翻飞而过的急驰流云,像是汹涌着整个天地的珍重郑重。
“袖儿,等着父亲。”
满城簇拥的花,似在刹那枯萎了半寸。
洛阳,又沉入了暮夜。
赵高府上,林渊为了道谢,顺带履行他的诺言,给赵高煮了一桌子的菜,算得上满汉全席。
他一整个下午都跟着梅娘在学雕花琢菜,那日惊鸿一瞥他就觉得梅娘做的菜色雅致得很,反观他自己,虽则尚称得上色香味俱全,可却总少了那么一二分精致。
难怪他那客栈,吸引了一大批食客,可王公贵族却少之又少。数得上来的也就那么几个。
毕竟有时候,所谓的吃饭,吃的不只是菜。
赵高挑眉讶然看着长岸上那琳琅满目的菜色,不是爆炒鸭腿,就是红烧鲫鱼,还有温泉蛋羹,大豆炖排骨,诸如此类,色泽鲜亮,饱满多汁,烧香浓郁。
他接过下人递上来的玉盆,在山泉水里洗了洗手,轻甩了甩,拿过一旁白帕擦手,十指修长。
“你还真是有一手。”
“不露一手你还真当我这秦国第一厨是开玩笑呢!”
林渊哼哼唧唧的,抱着双臂。
“还得多谢你帮我洗清冤屈,我林渊答应你的事说到做到。这一个月,你的三餐不用愁,小爷我全包了!”
他大手一挥,话语间颇具豪情。
赵高却是似笑非笑看着他,“不必了。”
林渊一愣,傻了眼,“啊??!”
赵高入座,提起筷子,在案前夹起肥美香嫩的鲫鱼肉往口中送。
“再过几日,我许该回咸阳了。”
“什么意思?”
林渊有点懵,赵高这人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赵高瞥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酌了口汤,抿了抿唇。
“庞成煖身为吕不韦的门客,这么多年来徇私舞弊,以权谋利,受贿多人也行贿多人。王上本就对文信侯有所忌惮,此案一出,文信侯怕是难再高枕安眠。”
“那这和你回咸阳有什么关系?”
“你不愿我回去?”
赵高挑起眉尾,似是戏谑般无声一笑,惹得林渊红了脸急摆手憋出凶巴巴一句。
“我才没这么说!!”
这其中道理,赵高不能跟林渊言说。
秦王和文信侯之间的事,那人怕是一辈子也理解不了。
他受派至洛阳,为的就是监督吕不韦,吕不韦身败名裂之时,他便也再没了任何用处,自可安然撤退。
林渊低头沉思了好半晌,最后抬眼看向赵高,眸里犹豫却终是道出了口,“我、我也一道去咸阳。”
“你去咸阳做什么?”
林渊摇了摇头。
“百味楼好不容易在洛阳做到这一步,如今受到重创,恢复过来怕是要一段时日。我早就打算着去咸阳开家分店。”
“分店?”
“就是新的店!”他盘算着,一手握拳敲着另一手掌心,“待明日百味楼重新开张,我澄清凶案一事,你可能在旁替我作证?”
赵高顿了顿,慢悠悠地道。
“不能。”
林渊一噎,皱了脸两眼瞪圆,“你都替我查明凶手了,为何不能帮忙澄清?”
“查案是我本职。澄清却是私事。”
赵高瞥了他一眼,所有冷冽与温暖都混杂在一派幽深中。像冻结在冰里的火种。
“你与我是何干系?”
林渊被他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劣、之、人!
每一次他刚觉得赵高也没有那么差劲时,那人就硬要打破一切美好幻想,展露出让他咬牙切齿又爱又恨的本性。
等等,没有爱!
林渊鼓起腮,拿象牙筷敲了敲装着蛋羹的透雕盘龙纹豆,“你收我在府中,我还给你煮饭,你说咱俩什么关系!”
“厨子。”
林渊:“???”
去他妈的厨子!难道他俩连一点点朋友甚至是熟人关系也没吗?!
赵高看着林渊那气得快七窍生烟的模样,自知逗够了,心底暗笑摇头,擦了擦手起身。
“我不能出面,却可派人出面。明日你开张前,去找那蜜团摊商贩即可。”
“找他做什么?”
赵高转身前落了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是他宣称的,便由他来澄清。”
解铃还须系铃人。
林渊呆呆看着那人背影,半晌回过神来,嘟囔了句就不能早点说吗……
赵高居然已提前替他打理好一切……还真是出人意料。可那人为什么就喜欢惹他怨忿生怒,看他出丑的模样?
林渊看不透赵高。
正如他也看不透自己。
每每遇着一人,便失了分寸。
一颗心再也不属自己。
第二日百味楼鼓瑟吹笙的,红绸临风,极是热闹。
一群人围在客栈前,对着林渊起哄,“百味楼不是毒死了一个县令嘛,怎么还敢开张呐?莫不是,还想再毒更多的人去哈哈哈?!”
林渊笑笑,“这要真是百味楼下的手,官府那边也绝不会允我再开张啊!几位客官等会儿看着就好,我林渊行得直坐得正,绝不会去犯那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话刚说罢,上回指摘他下毒的那小贩,就满脸不自然地从后院里捧着一碟菜走了出来,两眼四处乱瞟,就是不甘心落在林渊身上。
林渊敲了下锣,顿时一声清脆响亮,攫去了不少人注意。
“各位客官老爷看好啊,百味楼与下毒一事绝无干系!那日银针变黑,纯属巧合,本客栈的酒菜,全都是有保证的!”
几人哄笑,下面一阵吵闹,“什么巧合?银针变黑了,不是下毒还会是什么?啊哈哈?!”
林渊倒也没恼,示意那小贩把银针插入白菜菌菇辣炒荷包蛋中,口中还娓娓解释着,“诸位可就不知道了,这银针啊,也不是遇毒就变黑的,遇着别的一些东西,也会变黑,比如啊……”他指了指那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泛上黑色光泽的银针,轻笑了声,“遇着鸡蛋。”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群顿时一阵交头接耳,声响喧闹。
林渊自然知道那些家伙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他当着众人的面,夹起那菜,张开口便往嘴里塞。大嚼着,腮帮子鼓得满满的。
下面人声更沸鼎了些,大多都瞠目结舌的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有人喊着别吃了,有人更是叫人去赶快找个大夫。
林渊吃得有些急,吃罢一噎打了个饱嗝。他揉揉肚子,朝众人朗声说着。
“各位都见证了嗝!我林渊此时依旧安然无事!百味楼自初建起,为的就是能让诸位老秦民吃上更味美的菜食。如今时局动荡,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百味楼做好自身尚且无暇,又如何会参与进凶杀中坏了自己招牌嗝?!”
林渊顿了顿,听着那悠长的打嗝声,气氛有一瞬间的静滞。
林渊旁边的小贩直立着,面无表情地朝众人说了句。“那一日,确是我错怪了百味楼,它与案子没有关系。”
这话林渊听着自然有些心虚,当初那盘菜确是有毒的,不过为了洗白自己苦心经营的客栈,某些过场和套路不得不用上。他挥着臂膀,提声大喊。
“我此番拿性命示范,也是为了拿性命向诸位保证,百味楼永不会倒,也永不会做出对老百姓不利的事嗝嗝嗝!为了聊表歉意,我宣布,百味楼重新开张三日里,一切三十钱以下的菜色,都免费!尽情吃!!!”
人群里有人欢呼,也有人质疑。涌流成沸反盈天的汪洋。
林渊又站在客栈门口,抱着万分的诚心恭迎着每一个肯再次踏入客栈内的食客们,夹杂在人流里的还有几个“托”,对着新上的菜色一脸惊异赞叹,“这也太好吃了吧?!”
听到这话,外头几个蠢蠢欲动的客人终是没忍住馋意,又踏入了门槛。
而在长街上,食铺里,歇脚处,也到处都有几人在大声交谈着。
“那百味楼又重新开张了你知不知道?”
“它不是毒了县令,怎么还敢开啊?!”
“案子结果出来了!说是一个里监门毒的,和百味楼没关系。”
“可那天银针不是黑的嘛?!”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百味楼店家说啊,银针可不只是遇毒才会变黑,那什么什么蛋黄,还有一些鱼啊,肉啊,豆啊,也会变黑哩!”
“胡说八道吧?”
“你不信就一起去瞧瞧,那掌柜在客栈前摆了菜,还放了几枚银针,专门用来给人验呢!”
“去就去,老子是不信他这套歪理,早晚被官府给抓起来!”
“哎对了,百味楼这几日三十钱以下的菜色都免费,你我哥俩个等会儿再去尝尝?听说还有新菜色出来,好吃得很嘞。”
“早晚毒死你!”
“你小子不是怕了吧?”
“谁、谁说?吃就吃,谁怕谁啊!”
……
这场盛宴直到夜色深沉时,仍还在继续。
一些吃罢没事放了心的食客回去便和更多的人说,拖家带口的又来蹭晚食,反正不花钱,谁不乐意?这一番下来,门口排了老长的队,把几个摊子前的空间都给挤占得不剩。
要搁在往常,摊贩们早就不乐意了,不过好在排着位的食客当中,也有不少耐不住饿意,在摊子上先买了些小食垫垫肚子,也算得上客流不绝。
林渊忙活了许久,到此时抽了空歇脚喘气,看着一室哄堂,到处都是灯火亮色和鲜美菜色的百味楼,眸里浮上些许暖意。
这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
哪怕与这些人都不认识,却能在这小小客栈里齐聚一堂,因为同一件事——食物,而满足开心着。不过他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菜色,到底还是小小心疼了下。
这得赔多少钱……
为了这次声誉重立,他真是把血本都压上了啊。
一旁的阎乐也是脚不离地地四处跑动着,从早上起便一直忙得绕轴转,汗湿一身。不过那孩子似乎很喜欢这般忙得再无余力去想沉哀往事的差遣,眉目间更是坚毅沉稳了不少,隐隐有了他伯兄的模样。
不过又与阎龙不太相似。至于是何处,林渊却说不上来。
阎乐的世界虽然单纯,却也残忍。
一切事物非黑即白。没有任何中间的模糊界线。
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担心那人会走上歪路。
幸好的是,此时他仍能陪伴着。
避免一切黑暗的来临。
待夜里百味楼终于熄了灯,倦怠地在夜里打着瞌睡后,林渊也领着阎乐慢悠悠地晃回了赵高的府邸。
虽说如今案子已破,他回吕府的院宅也不会再有什么后顾之忧,可毕竟如今他不再是一个人,有阎乐跟在身边,倘若两人再同去吕府安住,怕是会有少许尴尬。再说他给赵高做一个月饭,住得近岂不是更方便些?
哼哼,他才不是在找借口。
回到赵府时,门口的那貔貅在暗影里张牙舞爪着别提多吓人。里头的灯差不多已灭尽了,整个府邸笼罩在阴冷的静谧里。
林渊蹑足蹑脚地踏了进去,生怕惊醒到其他人。
说来奇怪,赵高据他自己说,也就是二十四岁的年纪,可不仅他,这整个府邸都有着极其古怪的完全是老年人的作息规律。
每日卯时必会起床,辰时吃早饭,午时吃中饭,酉时吃晚饭,待到夜里沐浴完后,戌时无论如何都会熄灯。
这让林渊这个晚睡晚起的夜猫子完全无法适应。
“回来了?”
就在他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时,抱着双臂倚在门前隐在黑暗里的赵高突然出了声,吓了林渊一大跳,急急往后一缩。撞到了阎乐身上。
“你你你你,你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他弯下腰,捂着心口喘着长气,声音发紧。
“你也知道是半夜了。”
赵高这般低冷说着,反倒叫林渊有些心虚。
他转眼往四边杈桠暗色里乱瞟,“开张第一天……就、就忙了些。”
“一些?”
“我这不也赶紧关门回来了嘛!……”
赵高看着林渊,墨瞳和夜色溶于一处,如水粼粼。
“下次,记得别再这么晚。”
林渊怔怔地看着他,“啊?”
赵高却是顿了顿,转过身去往外走,背影消失在穿过月洞门的暗淡里。
“再有下次,我就让管家锁门了。”
林渊瘪了瘪嘴,还真是喜欢定规矩……这门禁立得跟他老爹一个德行。
等他赚够了钱,也能买得起大房子搬出去住,看那人还怎么管他。
自然,林渊是不知的。
他怕是这辈子都和那人绑在一处,再没机会逃了。
咸阳那边,却是翻天覆地风波滚滚。
燕国质子,燕丹来秦了。据说当年和秦王嬴政一同在赵国作质子,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幼时自然结下了不少交情。
燕丹此人,为人聪慧狡诈,却也喜怒无常,深不可测。
此时虽然是落魄的质子之身,却依旧整饬得万分得体,一身鲜衣金丝绣乌,蓝田玉冠华美温润,腰间佩戴着绿松填珠雕镂精细的云纹剑鞘。
他拜见了旧日小友——嬴政,眼角似挑非挑,带着试探之意。
“许久未见啊,秦、王。”
嬴政看着当年那只有一丁点大的燕丹竟也长得这般高了,半笑着,“十多年了。燕丹。”
燕丹打量着如今的嬴政,高鼻深目的,倒是比儿时长开了不少。
他入座扬眉笑着,“还记得小时候,你跟个豆芽菜般瘦。”
嬴政眉目淡淡,“都过去了。你我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如何不是?当初我是质子,如今不也还是质子?”燕丹自嘲着,“倒是你,谁也没想当年最弱小的你竟能飞黄腾达至此,年纪轻轻便做了秦王,还真是厉害啊。”
嬴政执着雷纹青铜爵,笑意有些冷。
“不过是天意弄人罢了。”
“何来天意?大多,不过是人为罢了。”
嬴政抬首,眯起了眼,凤眸凌冽。
“你这话什么意思?”
燕丹也看着他,慢慢挑起讥讽一笑。“不久前你秦国伙同赵国一道攻我远燕,吞城吞地,这不是人为,难不成还会是天意?”
“你来找寡人,不是为叙旧。”
嬴政算是明白了,也再没了念想。
“是为了你燕国。”
燕丹默了顷刻。“既为太子,身不由己。”
当初在赵国潦倒落魄时,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自己今后的命途会是如何。
那时的嬴政还只是个到处被人欺负的小孩,他也不过是游手好闲到处收揽小弟的“大哥”,机缘巧合下他救过那人一命,也算是有恩。
如今一别经年,两人道路相悖,旧日恩情早已荡然无存,却是各有各的责和无可奈何。
那人是秦王,要对整个秦国负责。他也是燕国太子,要对他的父亲,对他那早已衰颓下去的故国承担起中兴求存的责任。
“我此番来找你,确是有所求。”
燕丹收起了锋芒,温言温语娓娓道着,“如今秦国尚未强大到以一敌六的地步,倘若吞并他国城池,膨胀得越来越大,只怕是会引起他国忌惮。且燕远在北境,离秦境有千里之遥万里之遥,你大秦就算是得了我燕,中间隔着赵国,也算是得了一块废地,白费功夫而已。”
“所以?”
嬴政小酌着清酒,眉目淡淡。
“所以倒不如放过我燕国,必要时需燕国借道或是抬手帮忙,也未尝不可。”
燕丹打着自己的算盘,眸内精光灼灼。
嬴政呵笑了声,一瞥后定睛,看着他。
“不能。”
“你!”
燕丹未料嬴政竟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一时扬眉怒目神色急躁。
“燕国之地眼下对我秦国来说,的确不过是块无用的飞地。可如今世道,不是你吃我,便是我吃你。就算秦不攻燕,赵也会攻燕,与其便宜他人,又为何不便宜自己?”
嬴政笑着,笑意清冷。神色孤峭。
“你来找我,若是为的这事,便不必再说了。”
他负着袖,带着睥睨天下的王者傲气。
与燕丹的救亡图存不在一个地平线里。
燕丹咬着牙,好不容易才吞下了一口气,声音冷硬地说着。“我还有一事。”
他讥笑着看向嬴政,“王上可知贵国的文信侯,如今仍与赵国公子嘉的暗有联系?”
嬴政面色一变,却强自稳了下来。
“听闻公子嘉知人善用,对文信侯敬慕不已也可理解。”
“当真只是敬慕?我可听说,文信侯可是早就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打算啊!……”
“你从哪听说的?”
嬴政抬起了脸,神色沉沉,乌云笼罩。
“自然是在文信侯的舍人那。”
燕丹毫不在意地说着,他知道嬴政没有那么轻易就听信他的挑拨离间,可倘若两人之间的信任早有了裂缝,哪怕只是凭空而来的风言风语,也会把一切脆弱的支撑给毁灭打击得一点不剩。
嬴政再没了心思听燕丹说什么,始终心不在焉的似在思着什么,待燕丹最后起身告退时,他也没回神发觉。
殿外似有霏霏细雨,打着芭蕉叶。
这几日一直小雨大雨连绵不断,扰得人心烦。
嬴政坐在榻上,过了许久,才转头望向雕花窗格外迷煞人眼的朦胧雾色。
就在这时,殿外快步走来了一宫人,低着头呈上一木简急报,“王上,洛阳赵大人那来了消息!”
赵高……不是在看着吕不韦?
嬴政眉头一紧,打开了那卷章,半晌后神色阴沉得可怕,似是窗外挤迫的乌云都堆到了他脸上,空气森冷寒恻。
“立即替寡人把这道诏书送至洛阳,交至逆臣吕不韦手上,万不可有一分闪失!”
“是!”
那一日,咸阳和洛阳都下了绵绵的雨。
不大,却弥漫着湿气,似是可以蹿进老来僵硬的骨缝里。
吕不韦眯着眼,由府上姬妾燕姬替他拿捏着筋骨,眸色有过些许昏沉。
“大人,可还舒服?”
燕姬低声问着。
吕不韦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握住了燕姬的手,“捏了小半时辰,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燕姬一默,半倚上他胸口,“能伴在大人身边,是燕姬福分,何来劳累一说?”
乖巧听话。正是每个男人都艳羡不得的姬妾。
可吕不韦不知自己究竟是老了,还是如今再没了往日心境,对于应付女人这种事,只觉得麻烦而再无兴致。
燕姬波光流转着,正待启唇说什么,就在这时,屋外一道夏雷惊破了所有。
心魂震动。
家仆在外扬声通报着,“大人,咸阳来使者了!”
吕不韦推开燕姬,理了理衣襟,稳住了微颤容色。
庞成煖之案一出,他便知道有些事逃不过了。
政儿向来多疑。更何况是如今多事之秋。
那人从来不信他。
正如他也从来没放心过那人。
只是那时的吕不韦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彻底心冷的嬴政竟会下手得这般狠。
那一封帛信上只有短短三十字。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这三十字,字字用力,句句切齿。道不清这二十多年来万般纠缠的爱与恨。
吕不韦看罢那书信时,面色灰败,他扶着墙弯了身下去,似承受着锋利搅痛,紧拧着眉却无泪色也无血沫。
他仍强撑着,强撑着大秦前相堂堂文信侯的威势,强撑着一个老人最后的自尊。
哪怕那身形不再挺拔如高竹松柏,也不再巍立如嵯峨山岳。
他似是一瞬间就老了,又或是不过这么多年的苦苦支撑被一朝击溃,再无了从容。
他低低笑着,笑声如刀刃磨着喉头,划开艰涩血意。
“那孩子真的……长大了啊……”
曾经在他怀里温软唤他仲父的小家伙,终是玄袍加身成了一代帝王,再无了软肋,心冷强大。
很好。
真的没什么不好。
吕不韦颤颤巍巍将那封帛信收下,朝着使者,也是朝远在咸阳飞花万里的那人,做了最后身为臣子的一揖。
“文信侯……谨领命。”
史书记载,秦王政十一年,秦王嬴政见吕不韦免相后,诸侯宾客使者前往控视者仍不绝于道,势力固大盘错根深,恐日久生变,赐信令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此后,吕不韦被削爵位,举家迁往蜀地,门客凋零。
偌大吕府,日薄西山再无了往日荣光模样。
王绾看着负手站在窗前许久遥望明月的嬴政,低低一问,“后悔吗?”
嬴政一挥袖,转过了眼,背对流光月色。
“后悔什么。”
燕姬看着在窗前已凝立许久的吕不韦,亦是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可是后悔?”
吕不韦翕了翕唇,唇齿干涸。
“没什么好后悔。”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
正如当年的抛下她们母子俩,正如酒后的意乱mí qíng,正如为了一己之私包庇某人。
没什么可解释,也没什么好后悔。
这般陌路。
他吕不韦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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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1燕丹质秦提早了七年,这里部分时间线被调整过!
2本章作者有话有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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