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弗并没有去学堂,学堂逢十放假,今天正好是七月二十。王弗自然开心至极,一大早便带着小甲小乙逛大将军堂去了。今儿大将军堂有从东边杭州来的有名唱曲艺人,支了两条宽大的红木桌子,坐在威严端肃的官帽椅上,一个拉着二胡,一个吹着竹笛,一个吚吚哑哑地唱着杭州方言汇成的曲子。曲调婉转,时而高亢,时而平缓,就是节奏感不强,王弗便思忖着再添个大鼓那就更好了。
唱曲艺人两瘦一胖,胖子气息悠长,正是坐在中间唱曲者,两鬓都已斑白,脸上缀着许多皱纹,约莫四十岁的样子。拉二胡和吹笛的倒有几分相像,想来是一队兄弟,年级却小很多,顶多刚刚弱冠。如此搭档起来,一看,便是一位老师傅带着俩徒弟出来走江湖来了。
如今乃是盛世之年,国家三十年无刀兵,即使偶有乱匪,也很快便被镇压下去。因此,旅途虽艰难,倒还算安全。如此才能不远千里来这天南一隅捞银子来了。
他们唱的,大约是才子佳人,是汉时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唱到卓文君与司马相如诀别之时,声调凄厉,大悲至极。尤其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两句,滞涩而哀婉,连王弗也不由动容,狠狠地鼓了几下掌。
然后,便被大将军堂的老板发现了,恭维至极地有请王弗上座,王弗也不矫情推辞,长驱走到了最前首,那儿空着一个敞亮的位置,正对着唱曲艺人。
老板笑呵呵的,恭恭敬敬地替王弗泡上最好的铁观音,王弗摇着扇子便听老板说道:
“王大少,这处好位置是鄙人特意留下来的,城里好多土财主都想坐这儿听曲儿,全让我给推了,就是为了防止大少哪一天兴致来了,要听曲儿,总不能坐在后排吧?鄙人便大胆,给您留一座儿,您老人家别见怪。”
王弗也是笑呵呵的,翘着二郎腿,还不时地晃荡几下,边晃荡边说:
“要说见怪,谁会因为这个见怪?我倒真希望世上如此大胆的人能多一些,如此本大少可就舒服了!”
“让大少舒服,也是小人的荣幸不是?”
王弗听着眉开眼笑,用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老板的肩膀,不住地点着头道:
“嗯?这话听着更熨帖。”
老板被王弗夸得也很开心,眉角的褶儿彻底叠到了一起,整个眼睛都看不见了,只是一个劲地如同哈巴狗般拱着两只前掌,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老板下去了,王弗便慵懒了身子,靠在了这张大方床上,床后有挡板,挡板上也镂刻了许多花鸟鱼虫,挡板前是一像枕头般的靠背,王弗盘腿侧躺在方床上,做好继续听曲儿的准备。
唱曲艺人也是有眼力见儿的,刚刚就因为老板和王弗说话,果断停了曲儿,现在看王弗这架势,便又继续开唱起来。
唱的是司马相如被阿娇皇后雇佣,以许多金子换来了一篇《长门赋》,皇帝看到《长门赋》很是感动,也许流下了几滴眼泪,却最终也没有入冷宫见阿娇。
这算是很现实,没有进行艺术的加工,为了煽情搞许多狗血的情节。王弗很想为唱曲老者点赞。也很自然地鼓了掌。
王弗的掌声却搞得大家很莫名其妙,故事如此凄凉冷酷,你激动个什么?最后也只能任由着王弗去,想着谁让人家是县令公子呢?也许人家就爱这冷酷的调调。
曲儿接下去,就是司马相如最终被卓文君的诀别诗所感动,终于浪子回头,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了。与汉武帝的所作所为成为鲜明对比,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寓意。
唱曲艺人下台以后,王弗特意跑到那老者休憩的屋子,向他郑重推荐了大鼓这项乐器。唱曲艺人也是仔细思忖了半晌,不得不认同王弗的见解,节奏确实有助于情绪的发挥。当下便决定,试着将大鼓添加进来。
这时两个年轻人,也就是替老者伴奏的两人,给王弗的桌前放上三两盘点心,有桂花糕,有绿豆糕之类,王弗随意拣了几样吃了。老者便向他介绍,果然这两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便是老者的徒弟。老者原本是杭州一个乐坊的创始人,手下也训练了许多的弟子,这些弟子资质曲艺参差不齐,其中最有本领的便是他身边这两徒弟。一个善于二胡,一个善于竹笛,均是技艺纯熟,即使是在繁华的杭州城,也是响当当数的上名号的。
王弗自然是夸赞一番,表示对两年轻人的敬仰。两年轻人也上路子,反过来夸着王弗通识乐理,道以后添上大鼓之后,曲儿必然更加吸引人。
王弗走出老者的休息室,蹭蹭蹭便跑上了三楼,三楼是大将军堂的最顶楼,站在三楼的走廊上,倚着斜张的方型木栏杆,远眺而去,街道屋舍星罗棋布,远处山川茂密,不时有飞鸟或疾速或缓缓地飞过,有时还会立在屋檐和栏杆上,王弗看着鸟儿漆黑的眼珠,眼珠随着小脑袋左顾右盼来回转动着,王弗有一种美好和轻灵的感觉从心底升腾,涨满了胸口,整个身子都舒爽了。
而这时,一般老板都会很有眼力见儿的躲得远远的,因为如果搅扰了王弗神游物外的性质,就要开始担心自己的产业是否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大将军堂是否还会依旧叫大将军堂。
这么说来,王峻就是这个小县城的天,而王弗便是天子,生杀予夺,莫敢不从。
此时的王弗照旧凭栏远眺,山外有山,山后天地相接,无数炊烟袅袅升起,令王弗想起了邓丽君《又见炊烟》。
王弗双手张开,撑在栏杆上,嘴里嘟囔着:
“多美的景色啊,你说是不是,我的大老板?”
“大老板”诚惶诚恐地躬身,一个劲儿地说着“折煞小人了折煞小人了”。然后又接着说:
“这景色确实美不胜收。”
王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悠悠地道:
“是否让人产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觉得自己已经站上了人生之巅,有一种大权在握的幻觉?”
老板不知道该怎么接,最后只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地道:
“会当凌绝顶的是王大少啊,小人算个什么东西啊?”
“……呵呵,老板是聪明人啊,懂得收敛。我就不懂,也不想懂,这一辈子就是我捡来的,我他妈就是想干嘛就要干嘛?不然我自己都觉得亏待这一辈子。老板,你有没有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要是突然有一天梦醒,什么都没有了,人得多崩溃?”
这话搞得老板更加摸不着头脑,云里雾里地认为这王大少估计产生了出家的念头,认为世上本是空无,红粉皆是骷髅,那以后春暖楼的生意估计得少老大一块收益了。老板摩挲着袖口,讷讷地道:
“梦嘛,有人是这么觉得的。听说唐朝的李白不是写过什么‘天地为逆旅’之类的吗?但对咱这小老百姓而言,还是过得挺真实的。”
王弗微微笑了笑,嘴角扯起了一丝弧度,道:
“你说的也有理,你们这些底层人民,对着士大夫还有士大夫的儿子们俯首帖耳,恭维之至,难受之至,自然觉得这苦难真实至极,不可忍受至极。如何还能产生浮生若梦的感慨呢?”
这话一出口,老板直接就跪下了,一个劲地冲王弗磕头,嘴里不停说着“王大少,小人不敢啊!小人不敢啊!”
王弗依旧背对着老板,面向着楼外人烟山川,缓缓道:
“老板不必如此。世事如何,天下人皆知。只要你们只是敢怒不敢言,我便可当作无事发生。”
老板依旧猛磕着头,说:
“王大少就是我的财神爷,谁会恨财神爷呢?我绝无此意啊!”
王弗不由嗤笑出来,却不再开口,任由老板颤颤巍巍得跪着。这时,唱曲艺人的第二场开始了,吚吚哑哑唱着的飘飘渺渺,依稀讲的是汉末董卓的故事。间或有几声大鼓的敲击,却极少,也极谨慎,想来心中仍有疑虑,于陡然增加的大鼓来说技艺生疏。
然后,便有管家如丧考妣地来到了大将军堂,来到了王弗的身后。
管家声调低沉地请王弗回去,王弗自然不乐意,好不容易放一回假,这儿正装逼呢,你一打岔就算了,还要直接拉我回家,我心里别提多抗拒了。
然后,管家便对着王弗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话,刹那间王弗脸色煞白,好像天崩地裂一般,连站都站不住了。跪在地上的老板赶紧拍起来,搀住了摇摇欲坠的王弗,王弗苦笑着望着老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张油脸,看得老板毛骨悚然,还以为王弗有断袖之癖。接着又想到刚刚王大少还想着出家当和尚,不能这么快就换了心思吧,再加上自己这模样,自己照着镜子都反胃,想来王大少也不会口味如此独特,如此之重的。
王弗却只是对着老板说了一句:
“以后我可就难以‘会当凌绝顶’咯!”
说完,便脚步踉跄地往楼下走去,路过一楼大厅时,两个眉清目秀的艺人还冲王弗露出可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容逐渐渗透进王弗的脑海里,王弗自己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