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六年(西元941年),又是一个冲突不断的年份。自从后晋皇帝石敬塘将雁门关以北送给契丹后,居住在代北的沙陀、吐谷浑、突厥、契苾等族,受到契丹的高额压榨,被索取牲畜财物、měi nǚ、壮丁,所以,他们许多人都逃到雁门关、五台山以南,在并州(山西太原一带)、镇州(河北真定一带)居住,其中主要是吐谷浑的部落。契丹人大怒,派遣使者责问石敬塘。石敬塘无奈,于是派供奉官张澄等人带兵二千,搜索吐谷浑在并、镇、忻、代四州各处山谷的人畜,赶他们回到雁门关以北。
太子人选、郑王石重贵对此,当然很是不满,同黄广武交谈时,常流露出想揍契丹使者一顿的冲动。因为代北是沙陀集团的老家,是李昌国、李克用、李存勖祖孙三代经营的基本盘。那里的人心向着中原的后唐、后晋,因为他们都是广义的沙陀集团,是北中国的上层,享受一等人的待遇。而落到契丹手里,代北各部落就成了三等人了,上面是契丹人、奚人和投诚汉人,无论经济福利还是政治地位,包括军队里的等级,都下降了,成了炮灰和待宰的羊。
不过,黄广武也发现了石敬塘的一个优点,就是比较宽容和简朴。宽容可能是外部压力造成的,简朴就同他出身贫寒有关。总的来说,石敬塘这个人,是个贫家劳苦人出身,没有贵族的文章锦绣,但是有一种老牧民、老农民的实在和狡猾,“实在”是不做作、不虚妄,狡猾是在向契丹低头跪拜时,总是耍小手段,给契丹的皇太后、勋贵、大臣、王公们送礼讨好,然后就诉说中原的天灾**,请求减少点岁贡。
石敬塘当年请契丹出兵帮忙时,除了割让幽云十六州,就是每年贡献三十万匹布帛,或者换成金银替代。三十万布帛,在中原经济良好运作时,只相当于西京洛阳、魏州邺都广晋府(后来大名府)、汴州开封府这样的富庶州三四年的税收。也就是说,只要石敬塘稳定了中原的局势,在岁贡方面,损失不大,可以说比打仗动辄百万的花费要好多了。
这里面的原因,放在宋朝就完全不对了。因为石敬塘被后唐大军围困在太原时,只有五千左右的将士,之后是在契丹大军的帮助下收编后唐军队的。所以,石敬塘根本没有挑衅契丹的力量,他选择向契丹暂时臣服,是唯一可行的策略。这正如他的亲信宰相桑维翰说的:要休兵养民,全面发展农工商业,使得国家没有内忧,民众有余力,趁契丹国内出现不稳状况的时候,再向北讨回领土。
桑维翰这个人的治国才能,其实直到北宋赵匡胤时,还被赞赏。只是到了南宋,受到靖康之耻等的刺激,无能又激愤的儒家文人,就找到出卖幽云十六州的石敬塘和桑维翰,大加责骂,批得一无是处。
其实,开国时的弱势和委屈,西汉、西魏、唐都有过,力量比赵匡胤篡位时小得多,但是他们都励精图治,最终翻盘,打败了匈奴、突厥。而宋朝自赵匡胤起就是垃圾,无论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废物一堆。
桑维翰这个人的经历和行为,同唐朝时选官的标准有关:他长得丑,个子也矮。而唐朝选官不仅看kǎo shì的才华,看门阀的推荐,还要看样貌好不好。武官的标准最高,除非那些用实在的军功打上来的猛士憨人,其他人要一开始就当军官,身高起码六尺(按隋开皇和唐初尺度,是180厘米左右,晚唐至宋初是186厘米左右),弓箭、刀枪、举重、骑马,都另外考。
所以,桑维翰这种人,天生不受唐朝文化体系考官的喜欢,就是选不上,考官还讨厌他的姓同“丧”同音,觉得不吉利。最后,还是他父亲的老上司、河南尹张全义推荐,才在后唐同光三年(西元925年)进士及第。
故而,桑维翰这个人做事,不束缚于传统习惯路径——反正他一向不被传统观念所欣赏,只讲求实际、实效。他治理相州时,革除不利于民众休养生息的二十余个法规,特别是废除“一人做贼,没收全家财产”的代北沙陀法律,大受中原人欢迎称赞。他在兖州擒拿豪贼过千人,使得地方上重归安宁。
而后晋朝的这种大环境,也造就了像黄广武这样的平民子弟、无儒学佛学门派的人,有进身之路:只要有实际才干,就会被任用。
不过,后晋朝对文化方面,还是有点爱好——竟然是道教!石敬塘几次派人求请“华山隐者前右拾遗”郑云叟、“玉笥山道士”罗隐之,很是虔诚。
求道士,还可以曲解成是想长生不老,但石敬塘还喜欢听《道德经》。他请道士“崇真大师”张荐明,并尊称其为“通元先生”。石敬塘还要求张大师将《道》、《德》二经雕上印版,命宰相和凝写序言介绍,向天下颁行。
所以,黄广武有时候觉得,石敬塘有点刘邦和汉文帝的影子,耍无赖时是真无赖;但对民间疾苦有很深的认识,也宽容和缓地处理人际关系;不像汉武帝之后的很多帝王,非要和儒狗一起做戏,要压得全天下人身心都屈服膜拜、世代为奴。
与石敬塘相仿的,还有南唐的李昪(发音是变),徐温的养子,姓徐时,名叫徐知诰。自从杨行密独霸江淮以来,淮河以南、长江下游,局势比其他地方稳定,到了李昪夺取帝位,江、淮一带连年丰收,兵力、粮食都很充足。所以,群臣都上表说:“陛下中兴大唐(李昪自称唐皇室后代),现在北方混乱,我朝应该出兵,恢复国家旧有领土。”
李昪却说:“我从小在军队中长大,见到兵火对民众的危害太深了,不忍再起战端。假如北方的民众安乐,则我的民众也安乐,又求什么扩大领土呢!”
李昪的这话,被大臣冯延巳讥讽为“田舍翁”做派,没有大志。其实,李昪的考虑,不通军事的文人不可能理解。南唐的军事优势,在于水军和山地河网的步兵,但北方平原,主要靠骑兵野战攻略,这是南唐的巨大短处。就在天福五年,后晋的安远节度使李金全向南唐投诚,南唐派三千兵马去接管,结果被后晋的马全节打得大败,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五代十国是个复杂地时期,不能简单地看成是汉末三国或者是东晋十六国,应该更像是唐朝藩镇的继续,而且是治理逐步文明化的藩镇,各地的经济发展和交流还在继续,茶叶等的商贸物流尤其发达,并没有像汉末和晋末那样彻底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