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未来可能的大师嫂，蓝底白色碎花衣服的女人，张菱花。</p>
一眼乍看上去就觉得有些不同于一般女人，觉得她就是站在村妇当中也令人侧目。倒不是说她有多么祸国殃民的容颜，相反，她相貌其实只比普通面相清秀一些。但是她端庄优雅的体态和散发出的气质是怎么粗糙的衣服都没法掩盖、也令人不会忽视的。</p>
第一次这么细看这个父母和当大队长的堂兄指定的未来媳妇，卢凌云一点都反感不起来。因为这个女人不丑，也没有村妇那般刁钻刻薄的嘴脸，没有被生活摧残得麻木的苦菜花脸色，也没有那些拉扯孩子干粗活的邋遢样。相反，她收拾的干净利落，扎着两个搭到肩膀的小辫子，素面朝天，眼睛不大不小，肤色也不算黑，骨架不像干体力活那种短粗，眼神也还灵动。</p>
张菱花听见卢凌云不自然的问候，看了一眼卢凌云，嗯了一声，轻声说：“你回来了？”</p>
卢凌云点头说：“回来了，昨天回来的。今天带几个师弟过来大队上办介绍信。”这表情让扶云都觉得滑稽。</p>
张菱花淡淡地说：“介绍信？你们要出远门？”就像已经知道，又像不知道，问得极其自然。</p>
卢凌云就想说嗯的时候，卢振军手里夹着点上的香烟过来了：“菱花过来了啊……这几个就是凌云的师弟。”</p>
张菱花友好地对几个人点点头。</p>
卢振军接着强调：“他们说的介绍信，是凌云的师弟们要出门，凌云不出去，他这次不走了，以后也不会走了。”</p>
“我婶子，凌云妈说了，他以后会留在家照看老人和家。”</p>
卢凌云觉得这个堂兄这么一席话中间，似乎在算计自己，把自己说过的话加以扩充，好像落地生根，还当着女人的面，让自己无法反驳，更好象自己承诺了，把自己的路都完全堵死。</p>
卢凌云再次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p>
张菱花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这话题，对卢凌云说：“刚才是你妈去找我弄鞋样，我才知道你们过来了生产队上的。不过我过来却是来问问大哥，家里想弄一块菜园子种菜，给批一块菜地。”言下之意是，我并不是过来找你。</p>
卢振军把八卦心思收起来，有些头疼地接过话头：“这才开了会说秋后才分田地，还没有三天，每家人都盯着自己家的自留地了。让我事情咋个做嘛？”</p>
“你们和我是家坊，要理解支持俺工作……算了，你也甭问了，明天就分菜地吧。”避开张菱花的眼神，卢振军只好改变主意。</p>
张菱花嗯了一声：“大哥做得对，等晚不如赶早，老百姓被大集体生活弄疲惫了，积极性非常低，现在听说要分田地到户，那都等不及了，早一点准备自己的日子蛮好的。上面都允许分了，有的村子早就开始弄的热火朝天了，这里也不算是出头鸟，不能再等了。”</p>
见曾经的弟媳妇这些年对自己没说过几句话今天难得地说了几句，卢振军不知道什么滋味，他不明白张菱花是不满当时自己让弟弟死缠烂打追求她还是因为自己安排弟弟去修水库炸石头导致身亡，反正自己看见张菱花的眼神，就有点内疚。</p>
张菱花今天难得地开口说了这么多，是看在卢凌云面子上，还是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有化解的意思。卢振军觉得自己完全没把握。</p>
卢振军以去通知明天分菜地为理由，锁上生产队的公章，踱着步走出生产队了。走到门口，回头对卢凌云说：“后天早上，带着你的师弟，跟俺一起进城去办介绍信，不要忘记了！”</p>
然后，留下张菱花和表情好看的师兄弟四人在门口，这个身材队长大人老神在在地走了，也不知心里是不是偷着笑几个人的洋相。</p>
尴尬的卢凌云正想和张菱花告别回家，宝娃的小脑袋从门后伸了出来，探了探就缩回去了。</p>
这孩子没法要了，很有鬼头鬼脑的天分。</p>
扶云瞅见宝娃，找到护身符一样的轻松，叫道：“宝娃，你这熊孩子，探头探脑的，快过来，礼貌哪里去了，不要回头让你跪祖师爷。”</p>
宝娃搓着脚走过来，没有叫人。</p>
他这表现一般来说是做了什么错事或者闯了什么祸的表现，卢凌云太熟悉了。但是他一时还以为他怕生，也没有计较。</p>
扶云打趣宝娃：“宝娃，昨天爷爷奶奶叫那么开心，今天不会叫人了？”</p>
宝娃瞅了一眼张菱花，低头不吱声。</p>
张菱花挺喜欢宝娃的，笑着对他说：“宝娃，你就是宝娃啊？找你师叔有事？”</p>
宝娃嗯了一声。</p>
张菱花接着问：“听你奶奶说你会读书写字？秋天学校就要在祠堂里开办了，那时候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都会来上学，可热闹了，你就会有很多玩伴了。到时候我就是老师，你可不能调皮啊，不然会被罚背书的。”</p>
宝娃又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你就是我干爹的媳妇吗？俺以后怎么叫你呢？叫张老师还是干妈？俺干爹给俺们说上次下山的事情，其他事情都说的很清楚，但就是都不敢提起你来，俺还以为你很丑或者很凶呢！没想到你这么好，还这么好看。”</p>
张菱花涨红了脸。</p>
紫云、玄云和扶云憋着个红脸，赶紧逃到远处去了，然后在没人会听得见的远处爆笑：宝娃这孩子越来越可爱了嘛！</p>
张菱花摸了摸宝娃的头，白了老脸通红的卢凌云一眼，没说话就走了。留下卢凌云不知道是揍宝娃一顿还是怎么办才好。</p>
但是看见宝娃无辜的眼神，罚他跪祖师爷的心情都没了。在家里，这个宝娃地位比他还高，怎么罚得了？</p>
</p>
第二天村里分自留菜地，村子里是男女老少都起得大早，热情高昂，热火朝天。分的过程是闹得沸沸扬扬，抓阄抓到不好的只是埋怨不停，但这是个良好的开始，埋怨归埋怨，多数还是很开心。分到地的就开始种菜或者种其他应季杂粮了。</p>
一天下来，卢振军和几个大队干部闹得耳朵都要聋了，疲惫不堪。</p>
这些年来老百姓干活，就没见过几次这热情嘛。这条路究竟如何？好多人都收起冒出思考这个话题的念头。这不能想啊。</p>
第三天大早，卢振军带着卢凌云和紫云、玄云、扶云，坐着村里的拖拉机就要进城，在村口的时候，张菱花在村口了站着等着他们了。</p>
卢振军看出张菱花有话交代，让卢凌云下车，然后在前面等他过来。</p>
张菱花先开口：“凌云，你是不是想跟他们出去外面走江湖？”</p>
卢凌云呆住了：“没有没有，俺得守住道宫。家里也需要照顾。”</p>
张菱花嗯了一声：“那你是不是也不想娶我？”</p>
卢凌云懵了，连忙说：“不是不是，不是不想娶你。”</p>
张菱花笑了，居然还笑得很好看，卢凌云觉得心跳加快了，赶快转开眼睛。</p>
张菱花又说：“宝娃都跟我说了，你不想娶亲，你想当道士，继承道统。宝娃还说，其他几个师伯私下都说了，你明明就是凡尘未了。”</p>
卢凌云一瞬间觉得自己被这些白眼狼出卖了。定了定心神，感觉到村口保管库房的墙角就有宝娃在窥视。</p>
张菱花继续说：“我过来吧，就是想跟你聊一下。然后你再作决定。”</p>
“我是京城下放下乡来的，家里父母是学校的老师，后来都被批斗了。我家还有个哥哥，也下放下去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不想嫁在村里的。”</p>
“但是因为成分不好，这生活一次又一次的绝望，经常要给他们写思想报告，还经常被怀疑，都几乎要发疯。在这个时候卢振军说介绍他弟弟给我，那时候我觉得卢振金虽然是个农民，但是勤劳，肯干，也憨直，过日子也是不错的，所以我答应了。心想就在农村算了。”</p>
“但是刚结婚，他就在干活修水库时候出事了。所以我对卢振军很埋怨，我不嫁，就不会突然就成了寡妇，寡妇这名声多难听。”</p>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不是卢振军照顾，我嫁给其他人家，只怕干活早就累死了也不一定。你可以告诉你三哥他，我其实是感激他的。”</p>
说着，看了一眼卢凌云：“按理，俺也是看不上你的。”</p>
卢凌云舒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是的，你是天上一样的人，俺就是农民家的，还是不务正业的道士，俺配不上你。”</p>
张菱花又笑了：“是吗？你没说假话？”</p>
卢凌云一本正经地保证：“俺说的是真话，真心话。”</p>
张菱花继续追问：“不嫌弃我是寡妇？”</p>
卢凌云点头说：“不会嫌弃，怎么会嫌弃，众生平等，寡妇也好，姑娘也好，都有公平的权力。而且只有你嫌弃我的份。”</p>
张菱花嗯了一声，说：“你是有见识的，如果穿上道袍，的确会有点仙风道骨。”</p>
卢凌云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接了。</p>
张菱花没等他说话，接着又说：“本来吧，即便我成了寡妇，我也不觉得低人一等，要受那些农妇的指责或者在他们面前低声下气。做了寡妇，我也还是有骄傲的。我也不会随便就因为寡妇的帽子就嫁给任何人。”</p>
“后来，你妈找过我几次，问我对你有印象吗，让我做她的儿媳妇。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对你没什么印象。没觉得你和其他村夫有什么不一样。”</p>
“不过，上次你搭救老夫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让我觉得你的确不一样，所以我就答应了。”</p>
张菱花再次笑了：“这次你妈订婚的事，就是我暗示的。”</p>
卢凌云傻了。还有这样的女人，自己这日子怕是不好过，自己的小九九只怕她一眼就能看透……</p>
张菱花看了卢凌云一眼，把他的神色收到眼底，说：“读过书的女人不傻，所以，你不要觉得冤，有个读过书的媳妇有什么不好？那是你的福气！”</p>
“所以，他们要出去寻找秘密，可以去，但你和这娃得留下。我已经有一个寡妇的名头，可不能再背负一个没人愿意娶我而离家出走的名声！”</p>
说得斩钉截铁。</p>
至于宝娃怎么这么快就投靠张菱花了的原因，卢凌云做梦都没想到，那仅仅是因为一本书而已。昨天卢大娘带着宝娃去找张菱花时候，被宝娃看见藏着的西游记。而西游记的故事，是老夫子在山上给宝娃讲了一段的。唉，那个孙猴子勾了他的魂去了，让这个宝娃没法要了。</p>
卢凌云觉得耳边似乎响起那个唱腔：这个女人不一般……</p>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