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p>
三顶花轿同时进家门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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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初的庚子年，风雨交加，饿殍遍野，穷苦的山民们在饥寒交迫中苟延残喘。大灾荒年过后，炊烟渐起，山岭上慢慢地重现生机。五十多岁的武成泰带着一家人住在三水乡禹王松瑶寨大院南面的一座横屋里，年轻时出名的英俊哥仍然挺拔彪悍,他是全寨一把上好的庄稼里手，辛劳地耕种着祖上留下的几亩薄地；凭着健壮的身体，农闲时几乎每年都千里迢迢地跟人到广西挑盐（自用一部分，主要是为了chū shòu）或到岳阳洞庭湖挑鱼苗（三水乡年年都有人来回走路十来天到岳阳挑鱼苗，针尖大甚至肉眼还看不见的小鱼苗装在两个直径近一米、高三十公分左右的圆形鱼桶内，用肩挑回来放进自己鱼塘里或出卖挣点辛苦钱。）禹王松瑶寨的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平时苦挣苦攒，粗糠野菜半年粮；可嫁女接媳妇，裤带勒得再紧也要办得风风光光。打从孩子下地的时候起，有的父母就开始准备儿女办婚事的钱财了；成泰热热闹闹地接连嫁出去了三个女儿后，还给三个儿子一个接一个地定好了媳妇。有人打趣说：“成泰，何不请三顶花轿将三个媳妇同时接进家门！”此议正合心意，成泰立即拍手赞成，并立刻请八字先生择良辰吉日。</p>
一天，禹王松上张灯结彩，全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三顶花轿齐刷刷地停在禹王松下，武家三个英俊的新郎将不同打扮的一个苗家媳妇、一个汉家媳妇、一个瑶家媳妇迎出轿门。人们嘻嘻哈哈大声喊：“大春、二春、三春，喊应你们啦，不要牵错婆娘啰，千万不要将兄弟媳妇背到自己的新房里去啊！”女人们争先恐后挤上前去看新娘子，评论着哪个新娘子眼睛最大、哪个鼻子最高、哪个长得最漂亮、哪个的衣衫最好看，孩子们高兴地在地上争抢着没有炸完的鞭炮。喜乐声中，三对新人在禹王松下拜天地、拜禹王松，在禹王仙洞口拜禹王拜神灯，然后是全寨每家派出代表在禹王松下的禾坪上喝喜酒。成泰夫妇高兴得合不拢嘴，人们纷纷向他们道贺说：“神灯、神树、禹王菩萨保佑，你们同一天接回三个媳妇，这是我们禹王松瑶寨开寨来的第一回呀，你们真是太能干、太有本事啦！”“成泰，今年三个媳妇同时进家门，明年一定会抱三个大孙子，真是太有福气啦！”更令成泰夫妇喜笑颜开的是，三个媳妇接连都怀上了孩子。人们都说：“成泰，你家一下子添了三房媳妇，现在一下子又要添三个孙子，马上就要升格做嗲嗲（当地方言：即爷爷）啦，真是皇帝老子一样的好福气嘞！” </p>
武成泰平时一身瑶人打扮，盘着大头巾，穿着对襟衣，旱烟竿总是扎在腰带上。人们夸他好福气时，他叼着旱烟竿尽量掩盖着喜悦“谦逊”地说：“这都是禹王菩萨和神灯、神树保佑的呀；可是一下子添三个孙子又要多三张嘴吃饭呢，哪里有这么多田和地哟，哪里有这么多屋住啊？可你们等着：等三个孙子一齐出生的时候，等我升格做三个孙子嗲嗲的时候，我要再摆酒，请全属全寨男女老少都来喝，到时大家一定得赏光啊！”</p>
每当这个时候，妻子武唐氏总是背地里轻轻对他说：“你看你，人家是逗你开心的呀，看你那个得意样子，好像手里一下抱了三个孙子似的！”</p>
对于妻子的唠叨，平时成泰只当是没听见，眯着眼睛不断地抽旱烟，不时地在地上磕着烟灰。他的旱烟杆是用竹鞭（竹根）做的，足有两尺来长，一头是用铜做的烟嘴，另一头也是用铜做的烟锅，干活之余他的烟杆是不离身的。</p>
“你看你，你那耳朵是被烟灰堵满了是不是？跟你讲了几百遍你一点都没有听到吗？”武唐氏忍不住又说。</p>
“听到啦，听到啦！你长了几百张嘴巴，一天到晚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叫个没完！”平时武唐氏只是小声地埋怨几声，这回见她起了高腔，成泰的脾气马上就来了：“那有什么假的，我不是一口气嫁出了三个闺女又同时聚回了三房媳妇吗，现在一口气添三个孙子有什么奇怪的？这是禹王菩萨、神灯、神树太祖嗲嗲保佑的，要你一天到晚来念叨！”</p>
“等孙子生下来后再张扬不行吗，你看你，心里有什么话不嚷出来怕在肚子里馊掉烂掉是不是？要是生下来的不是孙子而是孙女呢？”武唐氏小声地反驳。</p>
“看你个乌鸦嘴，看我不用烟竿砸扁！”成泰用竹烟杆在地上敲得山响：“今年我会得三个孙子，这是算命先生掐过的，能不准？女人只管煮饭熬潲喂猪打狗，到时操办酒席就是了。你说，全寨子哪个女人像你一样嘴巴多！乌鸦嘴再叫，把你赶到猪栏里跟老母猪一起叫去！”</p>
见丈夫真来了脾气，武唐氏马上就收嘴了，她整理一下黑色的大对襟衣，将腰带扎紧一些，弹了弹蓝靛蜡染头巾上的灰，嘴上小声地嘀咕着“你看你那牛脾气，哪个男人像你这样！”边哼边又去干别的活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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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媳妇快临盆了，老公公成泰耐不住那么多顾忌喜气洋洋地坐在堂屋（当地人也叫厅屋）门前等候好消息；武唐氏从产房里不时地走出来小声嘟囔几句示意他离开，成泰装没听见仍半眯着眼叼着烟杆一动不动。待到证实生下来的是一个孙女后，他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巨响，脸一下子拉出三尺长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好半天才拖着烟杆怏怏地离开家门。成泰一个人坐到寨子大门外的石墩上抽闷烟，一是觉得自己吹出去的牛皮头一个就落了空好没面子，二是替大儿子大春惋惜，他是长子，长孙应该由他老婆生出来才对呀！</p>
半个月后，三媳妇的产期也到了，这几天成泰天不亮就出门跑到庄稼地里干活，连旱烟都懒得抽，烟杆挂在身后一摇一摆的；报信的告诉他生下来又是个女孩子后，他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一屁股坐到庄稼地里，将烟杆从裤腰带上扯下来扔得老远，半天后见周围没人时竟钻到高粱堆里嗚嗚地哭起来。</p>
待二媳妇快生产时，成泰天天到本家祠堂里烧香上供，晚晚到禹王松下、禹王神洞、神灯前磕头跪拜，乞求菩萨神灵恩赐给他一个孙子。有一天，成泰打了一盆清水到正屋神龛前准备洗祖宗菩萨；武唐氏见后忙说：“你…你怎么啦？要到大年三十才兴洗菩萨的呀，你怎么现在就……”成泰也不答话，先向神龛上的菩萨恭恭敬敬地作揖跪拜，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菩萨搬下来认真地清洗（当地人认为：洗菩萨是做善事，能得到菩萨保佑。）眼见自己的男人如此且茶饭不思一天天消瘦，武唐氏急的不得了，可又不敢劝他，只能小声嘟囔着：“你说你，人是铁饭是钢呀，你这个当家的不吃点东西怎么挺得住呀！”成泰装作没听见，只是成天闭着眼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武唐氏本想跟他说些生儿生女是上天注定的、孙子孙女都是你武家的人等等的话，可见他一付铁青的脸，哪里敢说出口！成泰本是个起五更睡半夜辛苦劳作的人，现在也见他天不亮就背着锄头下地，可寨里的孩子总悄悄地告诉武唐氏：“不得了啦，你家成泰伯伯疯啦、颠啦，天天跑到高粱、葵花（向日葵）地里睡昏觉，还伤心地大哭呢，呜呜的，怪吓人啊！”武唐氏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既不敢劝他说他，更不敢张扬地给他请郎中看病；她知道这老头子是心病呀，吃药哪里管用！一天晚上，成泰突然在梦里大叫：“看呀，看呀，这满坡的桃花，多艳呀！”也在梦中的武唐氏被吵了醒来，听到男人说这样的梦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过了一会自己也悄悄地哭起来：“古话说，梦到桃花会生女儿，难道二房媳妇也会生个孙女出来？哎，要是再生个孙女，这个倔老头以后可怎么过日子？禹王菩萨、神灯、神树太祖请保佑呀！”过了一会，成泰又叫了起来：“看呀，看呀，这满坡的青树叶，中间挂着一个红桃子，多好看呀！看呀，看呀，又有一个红桃子挂上来啦，看呀，看……”听到丈夫这样一阵阵地在梦里瞎叫，武唐氏哭得更伤心了：担心二媳妇又会生一个孙女，也许还会是一对双胞胎孙女哪！</p>
武唐氏同样在为即将出生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揪心，因而也更为丈夫前段时间的过分张扬生气；可看到他变成这样，自己纵有千种万种想法也不敢表露出来了！成泰跟妻子说话从来都是命令式的，而且从来不叫妻子的名字，高兴的时候就叫声“哎”，不高兴的时候有话就直接说。有一天突然他以商量的口气对武唐氏说：“哎，明天我要到南岳山去烧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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