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受那流传久远的《敕勒川》的影响,我对河西的印象始终是一种凄凉、荒芜的感觉。尽管今天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只要望见迷迷蒙蒙的祁连山和那山顶的皑皑白雪,就会使我回到远古的那个年代,这里的一切让我看不够,说不尽,也回忆不完......
我从部队转业了。回顾走过的历程,从当兵的第一天到离开部队的前夜整整14年。时间不算长,但我觉得像经过了一个世纪。问我在这十几年来的戎马生涯中得到了什么:一张写字台、一个床头柜、一张自制的沙发床、还有几套上下曾缀过十四颗星的军衣。那个炮壳焊的台灯是我唯一的奢侈品。完了,就这些。如果还有什么要加进去的话,那就是妻子和儿子。我满足了。我相信这样一句名言:“世界上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会创造出来。”然而我却被一种深深的悲哀所包围,越是想解脱它,它就越是缠得紧。我感到一种像失恋一样的痛苦。到这时我忽然明白痛苦来自何处。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感情,如今我将要失去它们,它们也将失去一个吃它们**长大的后生。我的时间不多了,明天将要登上东去的列车。我决心做最后一次告别。
久别了,祁连山,今天我能亲自到你身边,俯在你的胸前听你沉重而又古老的呼声;再见了,腾格里,听说有一位圣者将拐杖插在你手心上,一千年过去了,如今枝繁叶茂。我不能验证这个故事是否真实,我想起了那个经常被摔倒,摔倒又爬起的地方。
我漫步在田埂上,大块的玉米一片葱郁,太阳离山顶只有一根火柴那么高,快落了。
一望无际的田野像披上了一块绿色的毯子。高大的白杨树挺立在路边,像一排排威武的战士。我向后招唤妻子和女儿。沿着田埂继续往前走,尽头是宽阔的河滩,如今早已干涸,被细沙履盖着,上面零星长着一些顽强的植物。在不远处有一堵十来米高、百来米长的土墙,太阳的余辉洒在墙的上半部,下半部已被阴影所侵蚀。远远望去像一座冰山漂浮在海上。
在离墙约一百米的地方我停住了,地上一线几个枕头样的土坎告诉我,这里是射击底线。那土墙就是弹头的归宿。不可想象当年营区建设者们是怎样筑成这道靶墙。在射击地线不远处有个大半圆的凹地。四周用石子围着,尖尖的冰草露出锋利的叶子,凹地里长满了白头蒿,密密匝匝地遮盖着地皮。我蹲下身子,拔开散发着馨香的蒿丛,尽力寻找一点遥远的回忆。我拣起一枚锈迹斑斑的弹壳,看着它,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老查,我的老班长”!我惊叫着环顾四周。田野不因我的惊叫而打乱了它原有的宁静。蒿儿窝,将我带回已逝的岁月。
我结束了三个月的新兵训练,下到连队的第一天就认识了他。他名叫查干,和他同年入伍的都叫他“老查”,当然,我们不敢这样叫他。他穿着长袖军服,袖子始终挽起的,他左耳上挖了个眼,戴着个黑棉线绾的耳环,头上好像从来不长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青光,眉毛也受了光头的影响稀稀拉拉的,整个面部显得很单调,只有两眼放出剽悍的光芒,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主。他走起路来不快不慢,不慌不忙,每走几步就要抬头看看前面,板子拿得很稳。他有个缺点,很少讲话,每讲必借助手势,不是摇头,就是摆手。有时讲到中间就结住了,头不能动,手也停在空中直打颤。只有谁推他一把才能恢复正常。
他是个嗜烟如命的家伙,对酒也很喜欢。在他嘴上经常叼着烟卷,他只要吸上一口就知道是什么牌的香烟。为此,不相信的人还跟他打赌,老查每赌必赢。我从未见过谁向他寄钱来,他将津贴几乎全用来抽烟。
在一个寒冷的日子,大家卧在潮湿的地上搞射击预习,我的一条腿发麻了,接着是抽筋。当时还下着雨,雨水顺着裤腿灌进来,冰冷。我都快要晕了。
“怎样操枪,混蛋”,传来老查雄壮的训斥声。
在晴朗的日子里,蒿儿窝像一只大酒杯,茂密的蒿子摆动着绿色的身躯晃动着发白的头。像倒满葡萄酒的杯子,那白头蒿的头像涌起的泡沫。
我们又一次练习单兵战术。老查将指挥权交给了副班长,自己却到蒿儿窝那边去抽烟了。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监视着大伙,不时传来喝斥声。
蒿儿窝又进入了我的视野。那边仍然是那样葱郁,风吹细蒿摆着头像摇动了那个大酒杯。可是老查不知上哪里去了,要是他蹲在那儿就不太美了,我想。副班长又下达了一个什么命令,我毫无察觉,仍然陶醉在蒿儿窝那大酒杯中。
我的臀部挨了重重一击。我从遐想中猛然清醒,迅速转头向后看。老查已出现在我右侧不到两步的地方。在我身体四周散布着许多打碎了的土坯屑。我抬头再看前面,其它人已经走远。
我的心惴惴着整日不安。吃过晚饭后,老查来找我。我跟着他向蒿儿窝走去。水一样的滚动着的风伸向树林,路上刮起一个个漩涡。蒿儿窝又在动荡之中。
“立正”。他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口令。我不由一震,迅速做出立正姿势。他是想罚我站一小时或更长。我猜测着。“卧倒”。又是一声命令。我迟疑了仅仅一秒种又卧了下去。接着,他的声音像唱片滑了丝,一个劲重复着这两个命令。我不知卧下去又起来有多少次了,每次都有一种酸楚的痛传遍全身。
我实在起不来了,趴在地上大口喘气。湍急的气息从口中喷出,吹动了一株车前草,猪耳一样的叶子随着我的呼吸颤动着。
“起立”。他轻声命令道。我想站起来,一阵剧烈的酸痛袭击了我周身的神经。我实在起不来了,还是这样躺着舒服。老查叼着烟,向我走过来。他在我身边站住,将烟夹在手里,双手抱在胸前。我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他。
“来,我扶你一把”。他开始和我说话。
我睁开了眼,没有伸手给他,也并没有让他扶起的意思。他不管是否我愿意,一手扶我的头,一手提胳膊。一下将我提了起来。我很吃惊,他有着这样大的力量。
他拉着我到蒿儿窝坐下。夜幕已笼罩了大地,星星眨着机灵的眼睛,西边太阳下去时的余晖还在。
“你很不错,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其实,吃点苦没什么。”他说着。“你不知道我吃过多少苦吗?”
他的话像零散的落叶,支离破碎。然而,我被他叙述的往事所感染。这晚,我们谈了许多,从他的讲述中我了解了他的身世。大概是这样的:他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父亲早死,母亲又改嫁,继父又待他不好,使他早早出家成了流浪儿。吃尽了苦头。曾遇江湖异人,学得一些功夫,施展拳脚可以对付几个。后来他主动要求当兵,想一展宏图,结果江湖习气难改,虽经塑造,也只是这般模样。
他曾是一个好兵。有着犟脾气,说一不二。至于后来为什么变赖了,他没有对我提起,倒是后来听人说,是因为正当部队参加上级组织的大比武时,他接到了一封mèi mèi的来信,信中道:母亲去世,给你发了电报,为何不来奔丧,等你不及,已掩埋。阅信后,他悲痛欲绝。赶到连部问个究竟,这时,连队干部乱了手脚。原来,他们把老查的电报当成是假的,给压了下来。的确,那时,三年服役期间是没有探亲假的,有的家长想念儿子,发假电报是常有的事。
我明白了老查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也多少为他有点不平。熄灯号响了,我才感觉到刚才的交谈已很久。蒿儿窝一片寂静。我觉得身体比刚才轻松了许多,那种酸麻已消失。
时光荏苒,转眼老查要复员了,我们搞了许多吃的东西,准备闹个通宵。我们将聚会场所选在蒿儿窝,那是老查最喜欢去的地方。那晚快乐极了。
老查走了,大家还在津津有味地谈论老查的那些稀奇的趣事。
一年后,老查给我来信了。信中说他开始在煤矿工作,后来又调到一个镇派出所当了民警,曾擒住一个逃犯,给记了一功。他的一位同乡探家归来后,绘声绘色地讲了这一精彩的故事。
生活仍然在无声地进行,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大家仍在想各自的心事,将过去的一切已淡忘。后来得知,老查在一次与持枪歹徒的搏斗中牺牲了。
我从遥远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发觉这仅仅是做了十多分钟的白日梦。蒿儿窝的白头蒿们静静地伫立着,好像从我最细微的神经中qiè tīng到了什么。
回到家我看了下日历,今天正好是老查牺牲的日子。我翻出了那张珍藏了多年的报道老查英勇事迹的报纸,但令人费解的是上面为何没有附上一张他的zhào piàn。难道他真的长得难看吗?
我疾步走向街去,买了两具猪肚,几节香肠,一条牡丹牌香烟,还有一只烧鸡,回家去掂起那瓶西凉特曲,走出门去。
走过狗咬过似的田埂,蒿儿窝又呈现在我的眼前。空气里充满艾草的气息,感到水一样的冷清。今夜天空显得特别黑。蒿儿窝只有我一人。我把酒和菜放在压平了的一片蒿上,点燃了一支蜡。又找来两根柴棍插在地上,将那只烧鸡支起。那只鸡伸展着翅膀凌空而立,好像是在飞翔。
我摸出两只酒杯斟满酒,端起一只向茫茫原野祷告:老班长,今天是你的忌日,当年的老战友已化作群鸟飞散,只剩我一人了,但是明天我也要离开这里了。咱们同干上一杯吧。我向四周招了魂,将那条香烟取出并排放在一起点燃。
我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然后将另一杯泼洒在地上,就当是和老查对饮了,不知不觉那瓶酒已干了。蜡已燃尽,我打着打火机立在地上。
我已经大醉,朦胧中只看清那点舞动的火焰。突然,老查出现了,他跳动着,秃头发出亮光。我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面容,然而仍是茫茫一片,他的脚步像是轮子一样滚动。我大声呼唤:“过来吧,这儿有酒。”他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别古”。我在布谷鸟的叫声中惊醒,原来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打火机早已熄灭,那只鸡仍在做飞行状。它仰起弯曲的颈子,给我报知黎明的到来。田野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这时,布谷鸟又叫了,接着是麻雀嘁嘁喳喳的声音,还有草丛中的蟋蟀在低声吟唱。风起了,不远处田地里小麦一片哗啦声。透过那个空着的酒瓶,我看到了东方一片黑云下的乳白色。
天,快要亮了。
载:《甘肃日报》2005年10月10日
《西风》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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