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女人现在的心情。
她抱着最后的期望又问了一遍:“是吗?”青年点了点头,很确定地说:“对,我叫商白。”
他缓缓睁开眼睛,取下脸上的miàn jù,但同时,他的目光却静如渊海,这让女人又升起了希望,她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好在这个青年并没有辜负她的打算,他说:“但我也是恶罗。”
好像是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一样,他冷冷的,正如女人所期待的那样继续说:“不过那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我的名字是商白,如果你实在想称我为恶罗,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女人终于抚掌大笑,发自内心的愉悦欢喜:“这很好,这真正好,恶罗,你以后的尊号,就叫恶罗。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既是我真正赐你死亡,又真正与你新生,你应该叫我什么?”
青年平静地看着她,道:“我已想明白,但这又能怎样,莫非我还要叫你一声母亲不成?”
她哈哈大笑起来:“你真合我心意,而且也确实最应该叫我母亲。我本是大化自在天的魔女,现为地仙界天妖宗的关藏元母,认我做母亲的何止千千万万,可论资格,你却是最符合的了。”
“我知道你现在并不好受。”见他不说话,她突然停下来,目光称得上温柔。
“虽然在时空的角度看来,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人可以欺辱你了,但假若你仍不能面对过往,你就仍不能真正过去。”
“好孩儿,且告诉母亲,你所受的全部苦楚。我自当千百倍地宠爱与你,我要了解你的心意,要对你好,就必须得知道你需要什么罢?”女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好像一个真正的慈母。
虽然她的目的只是窥探别人的**,虽然她的行为只是出于某种玩味,但是,这对于商白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重视、前所未有的温暖。
因此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周围的空气,好像第一次面对这个世界一样,觉得它如此清新,如此美好,这让他下定了某种决心。
对,他看向她,看向这个原来比所有他认识的人都强大、但却一直表现得普通无害的女子,他诉说道:“十一岁的时候,我喜欢一个女孩儿,她是贵人家的xiǎo jiě,姓付,中字排瑛,名江。”
“但我是被父母抛弃的人,我从有意识开始,就是个乞儿。”
“那时候,我吃不饱饭,我穿不暖衣,我流离失所,我在三教九流中打滚,被所有人踢来踢去,为了生存,好不容易学会了她所厌恶的一切。”
“欺骗,威胁,偷盗,shā rén,下毒……我凭着这些手段,再加一点xìng yùn,渐渐过好,好到有了足够的钱,有了户籍,能够穿着好看的衣裳,住着舒适的房子,吃着美味的食物,就好像之前幻想的一样。”
女人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也没有出声回应。
他好像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他叨叨絮絮地道:“直到我开始读书。领居家的小孩子都开始读书了,他们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一点都不怕我。而且因为我只认得几个字,他们下学回来都嘲笑我,所以我开始读书。”
“那先生十分好打发,我给了他一袋银子,他就什么也没问,将我收下了。”
“我觉得那些小孩子都十分的幼稚,只有一个人看起来聪明,所以我坐在他的旁边。”
“他是贵人家的公子,他姓付,中字排瑛,名杰。我们奇异地成了朋友,而他,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我倾尽全力对他好,他但凡对一点东西表现出意动,我就会在一段时间之后,把这东西放到他手上。不论他做什么我都会很快原谅他,然后第二天就去找他和好,只要他开心,我就开心,只要他不开心,我就去陪他难受,所以我以为,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
他显得有些痛苦和不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疏远我,他一见我就厌恶,一见我就躲避,我十分孤独,十分痛苦,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的mèi mèi出现在我面前。”
“对,她就是那个贵人家的xiǎo jiě,她就是付瑛江。”
“她来和我说话,她总是轻声细语,她来了解我的心意,她总是温柔和气。”
“我把她当成仙女,我把她奉若神明,她厌恶的事情我再不做了,于是我失去了一切的生活来源,在她的面前,我越来越自卑、敏感、懦弱,越来越像个傻子。”
女人轻轻叹息一声,将他抱进怀中,温柔地拍着他的肩膀:“他误会了你,误会你喜欢他,于是令她出面,而她却玩弄了你,让你为她寻死觅活。”
青年温顺地靠着她,目光直愣愣地,但他点头,他回应她说:“应该是这样,不,的确是这样。”
“我以为我的心意她都知道,但当我问她是不是也喜欢我时,她却用最恶毒的话回答我,她咒骂我,让我明白自己之前以为存在的东西,都是虚假的。”
他的语气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女人说:“对,她当然知道你的心意,我的孩子,她只是玩弄你,只是利用你,她当然不会喜欢你。”
“而当你这样问她时,她却好像被侮辱一样,自要用最快速的方法把自己撇清出去,让所有人都觉得是你,是你自作多情,是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你,一切都是你的错。”
“于是接下来,所有人都开始排斥你、咒骂你,所有人都开始针对你、嘲笑你。没有人帮你,没有人在意你的感受,不管你怎样无助痛苦,不管你怎样为了本来不存在的事情道歉,他们都拿你寻开心、拿你背黑锅,把所有的错误都推倒你身上,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你可能是无辜的……因为不论是付瑛杰,还是付瑛江,都不会体谅你。”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是这样么?所以,你被他们逼得寻死?”
他没有说话,但这就是他最直接的回答。
没有体会过这种千夫所指,没有独自面对所有非难,没有经历过绝望的人,是绝不能体会到这种悲伤、愤怒和委屈的。何况面对这样严酷境地的人,只是一个在艰难环境下长成,为了生活去讨好、去跪下,心灵脆弱、渴望被爱的小孩儿。
“我之后的确去寻死了,我以为我经历过了世上最深的噩梦,但当我真正跳下去以后,才知道我曾经面对的其实都无所谓,只要我不去理睬就可以了。”
他的眼中含着泪水,但仍然哽咽着继续下去:“可我知道得太晚了,没有人告诉我这些,直到我发现,有一种东西,是那样没有道理,你必须去理睬,不管是讨厌的还是喜欢的。”
“我真正进入了地狱,可这时再没有人可以救我,他们都是畜生,将我全身任何一处可以折磨的地方都用上,我死了又死,生了又生,但永无办法从他们手中逃脱。”
女子突然不想知道还有哪些酷刑,她说:“你已经知道其实没有人来救你,那么,你真正是如何从那些人手中逃出来的呢?”
商白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些,泪水已经蓄得足够,他面无表情地任它们流下,道:“我从死过之后,就再也不想死了,我拼命地想要活着,一天比一天疯狂,我的脑海中尽是折磨那些畜生的办法,我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
“于是我鼓动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害怕,我幻想出一个坚强的、勇敢的人,我终于说服了自己,在一次受刑后,我用我平生最谨慎,最克制的态度实施了这个计划。”
“我要让他们以为我死了。那时,我的全身都被打烂,但我还在动,我以此骗来了大量的药虫,但我见好就收,我假装自己死了。”
“我运用我平生所学,不论他们如何折磨我,就算咬烂了牙齿,也没有出声,我知道,只要今天过去,我就有机会,一个唯一的机会,一个死了才能换来的机会……”
女人想到了一些东西,她能想到,那些人体最为脆弱的地方,一定受到了极为惨烈的招待,而这样一个人,他到底是要有怎样的决心,怎样的意志,竟能一声不出,以死换生。
“我被三个新来的‘黑衣’带进一个山谷,那里全是死人,全是腐烂的尸骨,堆积成山,还有新鲜的血肉,那里是我活过来的地方。”他咬着牙,仿佛直到今天还是那样痛苦。
“药虫使我的身体恢复了一些,可是我身上仍没有太多的好地方,我要是不想死,就得立刻进行下一步计划。”
“他们都是新人,生面孔,第一天干这种事,但身上却有我需要的兵器、毒药,甚至酒水。我必须杀死他们所有人,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但我还会什么呢?下毒已没有可能,我根本连毒药也没有办法准备,所以最后,我还是只能骗人。”
“我就趁着他们各自去抛尸时,在那个准备来拖我的rén miàn前猛坐起来,像一个真正的恶鬼扑到他身上,咬碎了他的喉咙。而幸好这几人都是新来的,他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所以我又趁机咬死了一个,接下来,我只需要对付最后一个。”
女人这才明白,原来那尸山血海的场景,并不是他制造的,而这其实才是他精神分裂的开始。
他的泪水已干成一道道白痕:“他像是被吓傻了,剑都忘了拔,但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咬他,只能拔出死掉的这个新人的剑。”
“见我拔剑,他终于反应过来,可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双手用力一削,本想砍他脑袋,却只断了他一边手臂。不过最后,我还是成功了,我弄死了他。”
“我极为欢喜,可是周围的一切,都叫我害怕,我想起我所遭遇的一切,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成功了……”
她想起他的哭泣,她明白了一切。
“之后那只白狐,它救了你,对吗?”她轻轻地问他,语气真正轻柔怜悯了起来。
“是的,”他回答道,“它本想吃掉我,可我好不容易活过来,怎么可能便宜了它?不管它如何动作,我都不放手……最后,我再也没有力气了,我躺下来,听天由命,可是我却没有死,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它守在我身边,温顺地看着我,来蹭我的脸。”
他说完这一长串的话,像是卸下了最重的包裹,彻底平静了下来。
“我发现我变了一个模样,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我去扒了死人的衣服,穿上黑衣,带上剑,还有酒……我又活了过来,为了继续活着,为了让那些畜生也体验一下我的痛苦,我使用了九门新人的身份,从这个地方逃出去,在另外一个时间,加入了层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