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而且……算了……奉天府那边呢?”她双手攥得愈紧,指节发白,显然是心神已乱,“他们知道他还活着么?”
虚衍君一时没说话,不过,等他又看了一会儿后,眉头却舒展开来。只见他手腕一翻,这鉴镜的异象就褪去,露出本来的
“不怪你。”他神色微霁,“没有天狐虚相,应该是成了半血,现在恰能幻化出人形而已。按那时凶险的情况来看,他是否是因为xìng yùn些遇到了别的活物,结了双生契约也说不一定。别多想了,这说明奉天府那边应是没有找到他的,不然怎么可能不让他洗去另外一半血脉。”
说到这里,他看向已经挪到他身后的女郎,语气有些冷,道:“玄桐,此事如今应是你的恶果了。”
女郎煞白着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平日里爹对她虽不说千宠万宠,但也是没有一句重话的,现在却如此直接地叫出她的称号,这意味着什么?
她颤着声音,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爹爹,都说天狐断尾,不死不休,我,我该怎么化过此次大劫?”
由于生怕听到对方一句冷漠的“你自己解决”,她不敢抬眼看他,但好在虚衍君并没有这么做。他倒不是个怕事的,只是冷道:“无妨,你知道错了就好。至于其他的事么……寻仇?出手杀了就是,反正奉天府不知道。”
不知道,奉天府不知道,幸好,情况没有那样糟糕。
听到这里,云湘君松了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多说自家女儿一句。毕竟这世道男子不论,女子修行必斩赤龙,能得后代,那就一定是重天之上的大能投下来的因果,所以她保持了沉默。
当然,虚衍君不会不知道这一层,不然刚才,他也许就不会那样说了。
这时,他重新看向鉴镜,肃容道:“这天梯可以放大道心的破绽,且看他到底是得了什么样的心魔,这样才好应对着,正好,还能得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二女皆应是。
只可惜,那镜中的青年仍然一派冷淡,叫旁人看不出他的情绪,更看不出他的经遇。虚衍君皱了皱眉,单手一拂,那鉴镜上画面一转,竟渐渐显出一个城镇来。
三人便聚精会神,盯住这画面里十分平凡的小城,但不论他们怎么找,也没能找到那青年的身影。见此,云湘君不禁奇道:“还能有这样的心魔?”
没有谁回话,虚衍君将她的手按了按,示意她再仔细看看。这个时候,必须先弄清楚这画面是随着谁的视角变化的,又或者总是有哪些人,不然,这种完全主观的心魔幻像,谁也别想破出其中的玄机。
这时,那称号“玄桐”的女郎心绪已渐渐稳定,她看着看着,目光忽然被那画面角落里的小乞丐吸引。
不为别的,只为这小乞丐面不改色地,就已经袭杀了一个成年男人。
……
时令正交夏秋,顺着南临的护城河出去,便是一大片花湖,采菱的歌声从湖面上吹过去,让空气里都仿佛带上了一抹菱角的清香。
木盆上的女郎伸手拨开荷叶,摇竿轻过,在湖面上划出一道透绿的水痕,随后,才传出迟来的水声,哗啦啦地堆叠出一片粼粼的波纹。
角落里,一个小男孩儿将身上染血的褐衣脱下来,丢进湖里,他洗去手脸上的血污,换上死去的男人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裳,顺着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狗洞钻进城去。
这衣裳于他来说太大了些,不得已的,他扯下些碎布,露出两只瘦如枯柴的胳膊,和两只满是脏污的脚丫子来。
城内不同外面,显得十分繁华。来往行人多如织丝,这一副小叫花子打扮的男孩儿,就趁机挤进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随着他们一起移动。
此时日光正大,显然是正午。他已经很饿,但却强忍着腹中饥饿,耐下性子来,跟着人群行走。
又过了一会,他拐进一个小巷中,左转右出,最后停在一处构架三层的酒楼前。
这酒楼食客往来不绝,生意十分红火。四根楠木柱当街而立,步阶三段延进正堂,门窗皆大敞,四角鹤首飞檐精巧得宜,横梁木上挂着一幅牌匾,匾上刻三个大红隶字“怡客楼”,端得气派。
此时他虽然手脸干净,但头发却蓬乱肮脏,与这里格格不入。但见他刚一露脸,门口的守卫就冲他瞪眼,若不是忙着待客,一顿捶打想来是免不了的。
可这男孩儿却没识趣地走开,反而是四下看看,揪住个时机,猫着身子就往门里钻。
谁知立刻就叫里头的小二发现,惹来一通臭骂:“嘿!臭要饭的,这儿是你能来的地方嘛?还不快滚!”
那小二说罢,就要过来赏他一个大耳刮子,却见他理也不理,只是跑得更快,几乎是横冲直撞地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包厢,一推门便进了去。他登时大皱其眉,骂骂咧咧地上了楼,要来拿人,需知那包厢是地字三号的,坐着的可不是什么小人物。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那人是“大商霸”袁世昌的儿子,专指这地字三号间吃饭,旁的间不来的。
对方正在喝酒,旁边陪着两个清秀女郎。
许是见了他觉得有些扫兴,那人皱眉道:“好倒霉的狗东西,你来做什么?”
“人我杀了,”小叫花子双目幽深,语气生硬,摊手道,“钱。”
闻言,这人眉头一挑,上下打量他几眼,随后表情一松,嗤地一声就笑开了,道:“好好,真是好,你就这么个样子,做事却麻利得很。对,你叫什么?我记着你了,多给你些银子……怎么样?”
仿佛是见得多这样的话了,对于其中的言外之意也十分明白了,男孩儿显得十分平静,道:“我没骗你,我叫商白,我……”
也正是这时候,那小二追了上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还在骂着,一开门见里头客人并未发火,心里一懵,脸上却登时笑开,赔身道:“对不住对不住,这叫花子跑得贼快,搅了您的兴致,小的这就处理?”
男人眨了眨眼镜,露出个玩味的笑容,似乎本就不甚在意此事,他挥挥手就要打发他们出去。
男孩儿没有拿到钱,也没有抵抗那小二的力气,只能抱着头任对方扭打出去。但在整个过程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多余的情绪也没有,眼里仿佛只有习惯后的麻木,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色。
他被踢到大街上,不小心冲撞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那妇女不满地咧咧了几声,踩了他的手一脚,这才作罢。
有人漠然地扫来一眼,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动作,男孩儿默默爬起来,猫着腰往巷子里去。
直到进入黑暗中,他才松了一口气,开始查看自己的淤青和伤口。
他看上去很痛苦,也很疲惫,但他却强打起精神来,不敢入睡。这一天中属于乞丐的竞争还没有开始,更不要说结束,甚至也许就在下一刻,就会降临到他身上……
画面由此一暗。
随后再亮起时,竟是出现了一个漂亮女孩儿,背景设在学堂的后院。那小叫花子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专注地看着她的男孩儿,他的面容虽然普通,但也干净。
“对啦,刚才在塾里,你是要说什么呀?”那女孩儿停下来,清澈的眼睛望过去,随后又是一笑,显得极为的清秀、可人。
男孩儿沉默着,眼神有些闪躲,但脸上却有掩藏不住的愉悦、紧张,最后,在女孩儿的再次催促下,他终于支吾着、含糊地说:“我,我心悦……你。”
这个“你”字几乎细不可闻,可女孩儿却完完全全听到了,她的脸色登时一变。
前后几乎不到一个眨眼的时间,这画面中就多出了好多小孩儿,他们全都围住这里,嘴巴张张合合,叫人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恁得让人心慌意乱。
男孩儿被这些声音逼迫得站立不稳,最后抱住脑袋,挣扎着、跌跌撞撞地逃掉了。
他跑着,跑着,身侧的画面迅速地扭曲变形,有笑脸、有哭脸、有怒容、有怨颜……无数复杂的感情都集中在这短短的奔跑中,随后定格在一个无人的、寂静的山头处。
那是一个悬崖。
月光惨白得像纸,照到这男孩儿的身上。
……
虚衍君动了动手,鉴镜上画面又一换。
青年的眉头深深蹙起,仍是好看得像一副无法工笔描绘的画卷。
但他的脸上淡漠褪去,渐渐显出痛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