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孤独?”
“当你在夜里赶路的时候,连月亮也没有,这就是孤独。”
“除了黑,你什么都看不到,这就是孤独。”
“连影子都没有,难道不孤独?”
“可是有声音!”
“有声音才糟糕,可能是野兽,可能是毒蛇,可能是陷阱,我的心担惊受怕。”
觅尘自言自语,声音缓慢,吐字清晰,认真的像个疯子。此刻,他的内心满目疮痍,这也是孤独。
一、矛盾
在那烂陀寺,没多久,觅尘老毛病就犯了。开始胡思乱想、沉默寡言,生活颠三倒四,干扰别人的同时,他也感到别人在干扰自己。师兄弟们开始远离他、讨厌他、欺负他,觅尘默默承受这一切。
法融扶起觅尘:他们打你,你怎么不躲?
觅尘躬身行礼,假装没有受伤:他骂我、欺我、打我、夺我,如果抱持着这种想法,我们便活在怨恨之中;他骂我、欺我、打我、夺我,如果抛弃了这种想法,我们便活在快乐之中。这是您的教导,既然抛弃了想法,他们就没有打我,我如何躲?
法融一怔,隔了片刻:你现在快乐吗?
觅尘沉默。
法融没有等觅尘回答,他还要去上课,给那些打觅尘的弟子上课。本来觅尘也应该同那些弟子一样,只是他的心乱了,找不到自己的课堂。
尽管德高望重,法融没有参与弟子之间的纷争,没有指责,没有说教,甚至没有只言片语,好像事情没有发生。法融有自己的教育之道,他的课是课,生活也是课,他希望弟子们认真听他的课,也能听生活的课。就好像觅尘,他照着自己的话做了,可是没有学好生活,一样得不到快乐。这件事情,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还年轻,他们在成长。
觅尘苍白的脸上阴云密布,他不快乐,如果法融没有问,他不会感受如此清晰。一个不快乐的人不会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他擅长得罪人,所以的师兄弟们越来越讨厌他。觅尘也讨厌破庙里的一切,和尚呆板,生活无趣,佛经难懂,…。于是,觅尘洗脸刷牙,换身干净的衣服,拎起包袱,干脆走出寺门,搬到大青树下坐着,继续胡思乱想。
努力做出潇洒的样子,其实在大家眼中,何其不可理喻。愈是在意别人的看法,可笑的是,偏偏强装无所谓。
人们觉得觅尘是个真正的疯子,赖在大青树下,不上课,不吃饭,不睡觉,不说话,饿的时候随手抓几把草就往嘴里塞,渴的时候…,幸好寺里的师兄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可以不计前嫌,每天给他送饭。
二、大青树下
觅尘学着佛祖当年的样子在大青树下苦思冥想,只是佛祖当年背靠的是菩提树,所以觅尘想办法用草汁在白衣上写下“菩提”二字披在树上,假装自己可以学着佛祖当年大彻大悟。这被送饭的师兄看到,很快传遍所有人,于是大家选择原谅这个糟糕的家伙,因为大家都相信觅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没有人选择与疯子做对手,只会生起一种大慈大悲的优越感。
觅尘觉得少年佛祖是个喜欢诉苦的孩子,他说这个世界是个婆娑世界,充满遗憾的世界,烦恼无处不在。生、老、病、死是苦,爱、恨、情、仇是苦,什么都是苦的,吃饭都没有食欲。这段时间,对于他来说,院里送来的大米饭,跟无处不在的野草一个口味。所以,米饭都被寺里出来的阿黄吃了,觅尘吃的是草。阿黄是寺里的一条老狗,按辈分与法融同辈,算是大家的师叔。于是,令大家好奇的是,阿黄也赖在大青树下,与疯子同在。因为阿黄,大家对觅尘心生敬意,敬畏往往源于不解。
是夜,漆黑。子夜,暮鼓阵阵。其后,寺内一片昏沉。
觅尘看不到大青树,仿佛大青树与夜色融成一体,寺院,或者整个世界都在依偎着大青树。除了阿黄,因为阿黄依偎着自己,它用下巴枕在觅尘盘膝的腿上,呼吸此起彼伏。此时此刻,觅尘有一个错觉,阿黄是不同的,它更有灵性,它的心宁静平和,正是修行梦寐以求的境界。
许多时间,觅尘喜欢赶路,也忙于赶路,因为他在寻找着什么?冥冥之中,他直觉自己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必须去找。因为不完整,所以不快乐;因为不快乐,所以不敢停留。
有时,夜里他也赶路,即使完全看不见。他固执的以为,不能只在阳光下寻找,也需要在漆黑里寻找,凡是所有,都不能错过。错过,便是过错!
在夜里赶路是一种什么感觉?首先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从黑暗到黑暗;没有选择,就没有分别;没有分别,就没有那么多的世态炎凉。然后是恐惧,哪怕是动物呼吸的声音都让人恐惧,就像此时阿黄的呼吸,因为不知道呼吸是老虎发出的,还是出于狗熊,抑或一只大蚂蚁;未知使人着迷,亦带来恐惧。
觅尘对着那烂陀寺,那个往日里熟悉的地方,自己真的走过吗?至少,在这漆黑的时刻,没有。
三、倒茶
夜黑沉沉的,压得人睡不着觉,法融也开始烦躁,他担心觅尘,想看看觅尘,可是门外漆黑漆黑的,根本看不见那孩子。法融知道觅尘是个好孩子,他有着别人不能理解的理想,现在他困难了,自己想帮他,可一直没有机会。他的意志脱离fú wù区,屏蔽对他有敌意的人,也屏蔽对他善意的人,由是孤独。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渐渐的,法融知道阿黄来了,有人跌跌撞撞的跟着。
法融忽然口渴,我能帮到他吗?法融不确定,因此口干舌燥。
法融缓缓发声:谁在那里?
觅尘躬身施礼,即使对方看不到:阿黄带着我过来。
法融点点头:是你来了,还是它来了?
觅尘忽有所悟:是弟子来了。
法融好像很开心:来的正好,快给我倒杯水,渴死了。
觅尘一愣:没有灯,我看不见。
法融:看不见怎么过来的?
觅尘:阿黄带我过来的。
法融:你继续让阿黄带你。
觅尘感觉很尴尬,狗是不需要倒茶的,我该怎样跟它解释倒茶这件事?
灯亮了,法融看着觅尘,似笑非笑。
觅尘对法融的居室很熟悉,知道水壶在哪。可刚走两步,灯灭了,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法融故意的,反正觅尘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感觉有风。
都说疯子的思想是简单疯狂的,简单到理所当然,撞死南墙的疯狂。这一刻,觅尘觉得倒茶就倒茶,看见倒,看不见也要倒。结果,椅子倒了,书架倒了,法师的宝贵禅杖也倒了。觅尘摸到墙边,墙没倒,因为灯亮了。
法融凶神恶煞:艹!你脑残啊…!看不见是你眼瞎吗?不是,是你心瞎。看不见就跟黑夜较劲,你丫不会点蜡烛?愣着干什么,现在倒茶。
觅尘恭恭敬敬的递茶给法融。
法融一口气喝完:倒茶本来是件简单的事,可若看不见,烦恼就有了,并且还会出现更多的烦恼。世间事多是如此,烦恼就像在黑夜里倒茶,只要简单的点根蜡烛,烦恼就没了。
法融慈眉善目:佛祖没有改变这个世间,也没有教人解决困难,他的那些看不懂的佛法是写给渴望成功的人的,于是,许多渴望成功的人被成功的忽悠了。其实,佛法没那麽复杂,就是点根蜡烛而已,只是那些渴望成功的人不信,佛祖才开始苦口婆心的解释,解释的多了,佛法就博大精深、浩瀚无边、无法无天了。
觅尘若有所思,懵懵懂懂,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似懂非懂。躬身施礼,转身就走。
法融恰当的吹熄蜡烛。
觅尘跟着感觉走出门口,踩到什么东西,摔个结结实实。
法融点燃蜡烛,施施然跟出,居高临下,慈祥看着觅尘,将蜡烛递出:去吧!孩子!跟着这灯,不用跟黑夜较劲。
觅尘接过蜡烛,感觉不好意思,又跟黑夜较劲,结果摔倒。
没有耽搁时间,觅尘迫切想要回到大青树下,期望悟出什么道理。
觅尘走后,法融回屋。此时,很黑很黑,法师绊着禅杖,倒在椅子上,摔的呲牙咧嘴。
第四、虽名得道,实无所得
觅尘回到大青树,将蜡烛立在地上,解下那件上衣,小心的叠好,将暗绿色的“菩提”包裹。
忽然风起,烛焰晃了几晃,然后湮灭。觅尘紧紧衣服,微冷。然后盘膝坐在大青树下,一如往常。不一会儿,阿黄回来,枕着觅尘盘膝的腿,一如往常。有一股温暖随着阿黄此起彼伏的呼吸传递过来,渐渐笼罩一颗心。
孤独恰如陷入黑夜,黑夜无法改变,但也不必默默忍受,还可以做很多事,比如睡觉,比如点燃蜡烛。点燃了蜡烛,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倒杯茶,再倒杯茶,再倒杯茶……
最后,觅尘在日记里记下一句最重要的话。他说:大青树下,那些夜里,蚊子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