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秋寒细观之下,便见塾师袁司道椅子低下探出一个黝黑的huǒ yào引线,那引线却是慢引,正窜着烟火缓缓燃烧。而袁司道其他学童或许是太过投入,对这异常的动静,毫无觉察。
“咦……咋没反应了!”
大约几分钟过去了,座椅地下没有了烟火之气,萧秋寒正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等了半天却是毫无反应!
却见那引线烧了一大半,还剩下半寸火居然灭了!看来老塾师人品大爆发逃过一劫啊!
这时袁司道兴起之下,情不自禁站起身,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教授千字文,一边在讲堂之中信步踱了几圈。最后又慢悠悠地踱回书案,舒身坐下。
嗯?椅子下面啥东西梗得屁股生疼?诧异之下,连忙起身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只见椅子上用细绳子绑着两个大指头粗细的鞭炮,引线快烧完了,这让他一阵后怕,刚才若是顺利点燃,自己岂不是屁股开花,直接**?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老塾师火冒三丈,咆哮不已,额头上几条青筋一只蔓延到脖子根。太恼人了,自己为人师长几十年,头一回遇到有弟子敢对他暗下毒手的!
“欺师灭祖,不尊人伦大礼,罔顾为人!居然对师长下此狠手,辱师丧德,良知泯灭,用心险恶,其心可诛!”袁司道气得胡须都在颤抖,涨红了双眼,一把扯过那鞭炮破口骂道。
下头的孩童全都吓傻了,皆屏住呼吸,不敢言语,谁如此胆大包天,顽劣如此,对夫子下毒手?
“哧……”
说时迟那时快,那鞭炮的引信忽然鬼使神差地死灰复燃,窜出渗人的火星,袁司道惊得一个哆嗦,鞭炮落在书案上,只听砰砰两声炸响,纸屑横飞,烟雾弥漫,炸得案上笔墨纸砚俱是狼藉不堪,墨汁四溅之下,糊得他满脸乌黑一片。
众学童见老塾师被炸成大花脸,活脱脱一个戏台上的小丑,终于憋不住了,爆出哄堂大笑,就连隔壁的经学班弟子都惊动了,纷纷趴在竹席隔断的缝隙里朝这边tōu kuī——看那,夫子成了戏文之中的老怪物黑熊精了!
袁司道定魂未定,老脸羞恼得涨红,若不是扔得快,刚才直接把手指炸得淌血不可!他从未受此大辱,师道尊严扫地,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他颤着身子,举起戒尺狠狠劈在案几上,下面学童顿时齐刷刷急刹车一般绷住脸皮,憋住笑,不敢再放肆。
萧秋寒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睹眼前一幕,不禁暗忖,无论明朝还是五百年后的世界,童趣总是天然去雕饰,如此的相似,那时的自己也如此一般的顽劣,常常在老师茶杯里放辣椒水吐唾沫,往女老师板凳下面偷挤红墨水、放毛毛虫……让他们气急被坏,狼狈不堪!
萧秋寒本是一颗chéng rén心智,本不觉得这好玩,甚至觉得太过分了,但此时忽然却有一种梦回儿时的错觉,曾经逝去的童趣和光影仿佛扑面而来。
“公子,是不是你搞的怪?万一伤到夫子,实在太过了!”萧秋寒凑到高步蟾跟前压低声音说道。想起之前他将三位家教塾师整得惨不忍睹,这般手段,也只有他熊孩子能干得出来。
“别冤枉我!我有这么坏吗?”高步蟾闪烁着一双小眼睛,脸上镇定如常,嘴上却是笑得油滑,颇是遗憾地说,“我是想好好整治这老酸儒,可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却没想到有人抢先了!”
这时,袁司道回到斋房洗了脸,换了衣服,满脸严峻地走进来,开始盘查罪魁祸首,结果皆言不知何人所为。
“既然如此,那就全部出去顶砖块跪瓦砾!直到罪魁祸首被揭发出来为止!”袁司道脸色毫无血色,如同僵尸,声音森冷地命令道。
一时查不出肇事之人,袁司道彻底恼了,只得故技重施,集体惩罚,终有撑不住的软骨头站出来揭发。众学童皆是一声唏嘘叫苦,顶砖头就是每人头上、双手各放置一块青砖,跪在破碎的陶瓷瓦砾碎片上,这碎片大都异常尖利,跪在上面破皮裂肉可想而知,而且惩罚者还要保持身体平衡,若是手上、头上砖快掉落,还要加罚一块,惩罚力度和滋味自不待言!
此时可是大明,可不是后世老师对学生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的奇异时代,此时师道尊严是不可颠覆的人伦大礼,是人都要遵循,弟子犯错,遭受惩罚,乃是天经地义,即便是贵为皇亲贵胄,也概莫能外!何况是辱师丧德之举,更是挑战人伦之礼,忍无可忍!
但是萧秋寒毕竟来自后世,虽然不反对学生适当体罚,但这种令人发指方式,实难令萧秋寒接受。
正当众学童满面愁苦地正欲走出学堂,准备迎接惩罚之时,萧秋寒却向袁司道躬身一揖,说道:“夫子,弟子有办法揪出肇事者。”
“好,全凭你来做主!”袁司道觑了他一眼,只冷声说道。
“王同古、秦于厉、高步蟾,你们三人将自己的书箧拿上来!”萧秋寒转身目光一撇,扫视众人,直接点了他三人名字,那神态似乎有几分成竹在胸。
众人皆是神色讶然,不晓得萧秋寒意欲何为,再看王同古、秦于厉、高步蟾三人却是一愣,面露彷徨之色,为何偏偏他们三人成为怀疑对象?
鞭炮这玩意在大明朝可是奢侈品,能随便玩得起鞭炮的整个蒙学班也只有这三人了,三人皆是家境殷实,古灵精怪,干出这种卑劣行径的必是三人其中之一。
老塾师袁司道站在一旁捻须微微点头,暗忖自己刚才也是气昏了头,居然一时没想到这一点。
高步蟾眯着小眼睛,一副无所谓的摸样,首先将书箧交了上来,接着王同古和秦于厉踌躇了一下,在老塾师的凌厉的目光注视下,也老老实实将书箧交了上来。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秦于厉厌恶地瞪了高步蟾一眼,低声嘟噜了一句,然后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泰然之态。
萧秋寒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开始搜查三人书箧,高步蟾和王同古二人书箧里出了笔墨纸砚,甚至一些果脯零食之外,并无他物,便让他二人归坐。
“秦师兄,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向夫子认罪还来得及!”萧秋寒盯着秦于厉的双眸,故意用轻蔑的语气挑衅他说。
“你不要血口喷人!”
秦于厉内心虽忐忑,脸上却坦然如常,装逼的本事却是一流。
萧秋寒不再与他废话,直接搜查书箧,除了笔墨书籍,从中搜出一个火折子。
明朝没有打火机和火柴,便用火折子保存火种。用很粗糙的土制纸卷成紧密的纸卷,用火点燃后再把它吹灭,这时虽没有火苗但中心的火点却在隐隐的燃烧,就象灰烬中的余火,这样能保持几个时辰火种不灭。
显然罪证确凿,这便是点鞭炮用的火种!秦于厉无法淡定了,待要再嘴硬狡辩,却被袁司道直接拎了出去,头擎青砖,膝顶瓦砾,直挺挺跪在骄阳之下。
“秦于厉欺师灭祖,其情难恕,即日起逐出社学,以儆效尤……”
经过这一场闹剧,惹得袁司道心烦意乱,无心再讲学,便让蒙学班习字,经学班背诵经文,自己回到书斋休息。
萧秋寒一边感叹,老塾师太不敬业了,一边拿出标好断句和注释的《大学》默读背诵,自己识字早已不是问题,正好趁此实际将《大学》熟读成诵。
有秦于厉前车之鉴和雷霆震慑,今日学童们都极其用功,专心地端笔一丝不苟地习字。一个多时辰之后,袁司道手把茶盏踱步到廊檐下,透过雕花窗棂向讲堂内睃巡一番,见里头依然夜雀无声,无人敢喧哗。
他特别在萧秋寒身上留意起来,刚才他随意之间便查出了秦于厉的恶作剧,不但天资聪慧,而且玲珑通透,越发觉得他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先前认为他油滑不堪,不误正道却又些眼误了!
咦?这小子手里翻的不是《大学》吗?看他口中念念有词的全神贯注之态,仿佛认得上面的字似的!而且读了几页,还煞有介事地点头,一副若有所思,若有所悟,深以为然的明悟之态,《大学》乃大人之学,看那满面的心领神受之容,仿佛你能看得懂似地!
这小子,摸样装得还挺像吗,斗大的字没学会一箩筐,你不会爬反倒学会跑了!岂有此理,让老夫教训你一番什么循序渐进!
袁司道脸色严肃,背后别着戒尺,不动声色地走进讲堂,悄悄站在了萧秋寒身后,只听萧秋寒端卷,字正腔圆地小声朗诵:
“为人君,止於仁;为人臣,止於敬;为人子,止於孝;为人父,止於慈;与国人交,止於信……”
怎么可能?这是《大学》第三章之中文字,一字不差!袁司道顿时目瞪口呆,震撼之色不亚于遭受一个晴天霹雳!
这不科学啊?萧秋寒不过一介山野孩童,年不过十岁,刚刚发蒙,才开始学习认字,如何能将《大学》晦涩的经句读得朗朗上口?
观这孩子神情、举止、口吻、气度,娴熟自然,显然非一日之功,绝非如某些孩童照葫芦画瓢的模仿之眼,更非一时兴起胡言乱语之状!
袁司道由于震惊而脸色惨白异常,一颗心更是掀起狂澜,无法淡定,自己还要教训他什么是循序渐进,人家早已突飞猛进了!
正当袁司道感到匪夷所思之时,却见萧秋寒居然缓缓合上书页,居然闭目背诵起经文来,整篇《大学》洋洋洒洒数千言,他一字一句,如娓娓道来,行云流水,丝毫不差!
我的老天爷!这是撞到鬼还是遇到真正的神童了!
袁司道站在身后,耳朵都竖了起来,浑身的十万根汗毛都惊掉了满地,原本瘦峭的脸庞因为极度紧张和震惊而拉成了薄纸,只需伸手一扯,就能如扯掉面膜一般将整个脸皮都撕下来。
天降神童,横空出世!袁司道是读圣贤书之人,最基本的唯物主义认知还是有的,不可能愚昧地相信什么神鬼附体的中邪之说。
袁司道一颗如疯牛撞墙一般狂跳,要撞破他的胸膛,他强烈抑制住要走上前去询问一番冲动,因为他心中此刻有太多疑问。但是他依然还是选择不动声色地走出讲堂,还是不要当众哗然地惊动其他人为好,先暗中观察留意一番再说!
整个过程,萧秋寒都是聚精会神,对此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