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交替的酉正时分正是一日中最晦暗不明的时刻。</p>
夜风带着料峭春寒拂过这严冬已去,早春未至的吴国都城,拂过一天星斗,万家灯火,直直吹进吴王宫来。吹得便殿前长廊下悬着的青铜吊灯叮当作响,吹得灯火簇簇跳动,明明灭灭的灯光映得匆匆奔忙的侍从宫女的身影都虚幻起来,簌簌翻飞的衣裳裙裾如鬼影幢幢,漂浮不定。</p>
这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姬亮却听不到一丝喧闹,四周静谧得仿佛混沌初开、天地鸿蒙之时。姬亮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随着怀中人渐如死灰的脸色和愈来愈浓烈的血腥之气而越发急促紊乱。</p>
姬亮搂着秦渭阳跪坐在殿前,不敢移动半分,地上是方才那一道寒光刺入时溅起的斑斑血迹。</p>
秦渭阳胸前层层衣衫之下还在不断地往外冒着血,几乎将整幅前襟都染透了,连姬亮胸前手上也都是他的滚烫热血。</p>
当时他与秦渭阳正站在殿外,忽然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姬亮只来得及用余光瞟见一个人影冲过来。只见那人手中寒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姬亮本能抬手御敌,却被一股大力推倒,那寒光便没入了身前之人的胸膛!</p>
那人见一刺不着,抽手便拔出bǐ shǒu,秦渭阳胸膛里的热血立时就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p>
姬亮当下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只单手紧紧搂住秦渭阳,另一只手在那人刺过来时死命抓住bǐ shǒu,不然他再前进分毫。鲜血淋漓洒了一地,也辨不出哪是秦渭阳的,哪是他的。</p>
姬亮甚至连喊都忘了喊,就这样跟他僵持在殿前廊下。</p>
“君侯……”秦渭阳急促地喘息着叫了他一声。</p>
这虚弱的声音叫他浑身一震,张口想喊,胸间空荡荡连提起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嘶声叫道:“来人!传太医!传太医——”</p>
方才那刺客与姬亮僵持不过片刻,已有王宫守卫冲上来将人擒住,但姬亮显然顾不上处置刺客。</p>
“君侯……臣不想死……”秦渭阳在姬亮怀里挣扎说道,可他一开口,那血便从他喉间泉一样涌出来。</p>
姬亮早已泣不成声,面无人色,脑子里竟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死死按着秦渭阳胸前伤口,喃喃道:“秦渭阳,你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死的,孤不会让你死的。”</p>
内宫陡然生此变故,侍从宫女们叫太医的叫太医,端水的端水,掌灯的掌灯,乱作一团。</p>
姬亮却仿佛完全隔绝在这样的慌乱喧闹之外,紧紧搂着秦渭阳,喃喃不断。</p>
“君侯……”秦渭阳声音又低弱了几分,抓着姬亮的手力道却大了几分,想来是拼尽了全力。他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一声声叫着:“君侯……君侯……”</p>
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微弱,抓着姬亮的手也渐渐松开。</p>
姬亮不敢太动他,抖着手捧起他的脸,几乎是厉声喝道:“秦渭阳!秦渭阳!你不是要看问鼎台再现桓公时候的风光吗?现在孤霸业未竟,你怎能死?!你不准死!”</p>
秦渭阳却对他的喝问恍若未闻,只一瞬不瞬地睁着眼睛看他,口中已再没有血流出来,只咳出几点血沫子,溅在苍白如雪的脸上,星星点点,触目惊心。</p>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秦渭阳终于似不甘又似不舍地,缓缓闭上了眼。</p>
刹那间,好像所有的月色星光都隐匿了,所有的灯火烛影都熄灭了,所有的风流云荡,所有的春花秋月,都随着这缓缓合上墨色的眸子一起,消失了……</p>
“秦渭阳!秦渭阳——”姬亮凄厉的喊声如惊雷一样划破了吴王宫的上空。</p>
他发疯一样用力按压着秦渭阳的胸膛,连太医什么时候赶来的也不知道,几个太医都拉不开他,纷纷劝道,上卿伤势太重,还请君侯节哀。</p>
姬亮哪里肯听,固执地一下下按压着秦渭阳的胸膛。</p>
忽地,秦渭阳似动了一动。</p>
姬亮起初不敢置信,又压了一压秦渭阳,真正切切感受到秦渭阳在他手下动了一动。姬亮顿时欣喜若狂,抓过一旁的太医道:“你们看看!上卿还活着!快救他,快救他!”</p>
吴侯寝殿的灯火亮了一夜。</p>
秦渭阳是救过来了,只是伤势实在太重,一直昏迷不醒。姬亮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直到天亮时才略觉疲倦。</p>
吴国众臣听闻昨夜宫内惊变,天刚亮便纷纷涌进宫来探视。姬亮为安抚人心,撑着倦意,见了他们,随即便罢了朝,打发他们走了,独留下妫檀与白少阳。</p>
“白少阳!”姬亮厉声喝问:“出了行刺国君这样的事,孤看你这内宫卫尉也不要做了吧!枉你做了这么多年卫尉,你族弟白山只怕都比你谨慎!”</p>
“君侯恕罪!是臣失察……只是……”白少阳立刻跪在地上请罪,但仍是忘不了替自己分辨几句。</p>
“只是什么?”</p>
“只是那刺客,不是普通人,本就是宫中守卫,臣、臣也是一时不察,不知道他竟存了异心,要对君侯不利。臣可是一心……”</p>
“行了!”姬亮不耐烦地打断他,也才想起昨日那刺客尚未处置,便问道:“刺客是谁?”</p>
白少阳小心应道:“是先前杜上卿的次子,杜锷。”</p>
“杜锷?”</p>
妫檀瞥了一眼白少阳噤若寒蝉的样子,心中叹了口气,站出来说道:“那日杜彦自尽,君侯依律处置了杜氏族中乱法之人,却并未追究其他族人。所以杜锷原来在王宫担任守卫,如今也是一样担任守卫。”</p>
姬亮又问:“杜家现在还有什么人?”</p>
妫檀道:“杜彦一死,土地没入国中,其余族人,死的死,走的走,那样显赫的一个大族,就这样散了。”</p>
白少阳又小声地道:“君侯,其实杜锷还有一个亲弟弟杜铮。”</p>
“人在何处?”</p>
白少阳道:“杜家散后,也不知道去了何处。”</p>
妫檀闻言便道:“君侯,倘若还有余孽,不得不防啊。”说罢又暗暗瞪了白少阳一眼。</p>
白少阳何等精明,立刻会意,跪下稽首大拜,道:“臣定立刻撤换一批内宫近卫,凡任近卫者,皆查其三族,以防不测。”</p>
姬亮点头默许,沉默半晌,才呼出一口气,问:“杜锷现在何处?”</p>
白少阳道:“已拿到廷尉署了。”</p>
姬亮半闭了眼,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带他过来,孤要见他。”</p>
“诺。”</p>
姬亮转头望向榻上犹自昏睡的秦渭阳,对妫檀道:“原本让他去江都,就是要支开他。也罢,留在宫内与去江都差别不大。”又问妫檀:“郭益谦那边你可派人联络了?”</p>
“臣让商骐骥将军从江都带来的百夫长去的。”</p>
姬亮满脸疲态之下扯出一丝笑意,道:“你做得很好,南宫一族于人脉上来往极广,用人必得是信得过的。”又叹息道:“杜锷……那一身功夫倒是不错。”</p>
妫檀也笑:“君侯起了惜才之意?”</p>
姬亮轻笑出声,又回头望向重重帷帐里的秦渭阳:“妫檀上大夫什么时候也跟上卿一样,这样心思玲珑?”</p>
妫檀却摇头道:“天下知道君侯心思的,怕还是只有上卿一个。”</p>
“可是杜锷差点杀了孤。”姬亮冷声说道:“还差点上卿伤得这样重!”</p>
他君臣二人说话间,白少阳已带了杜锷殿外侯召。</p>
姬亮这才得空细细打量杜锷,年未及冠,面上却一派老成之色,虽是带着重重的铁铐子,却也不见半分佝偻之态。</p>
姬亮问:“你昨夜行刺,可有受人指使?”</p>
“没有。”杜锷仰着头,傲然说道。</p>
姬亮冷笑:“希望如此,否则廷尉署有的是手段叫你吐出真话来。”又望向他身上几处新伤,道:“想必昨夜已经见识过了吧。”</p>
杜锷依旧昂首挺胸,不理不睬。</p>
“为什么要行刺孤?”</p>
杜锷瞪着姬亮,咬牙恨恨道:“因为你听信奸佞,残害忠良!”</p>
姬亮腾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往身后一甩,怒道:“那你还自以为你行刺孤是壮士义举了?!”</p>
杜锷别过头,不去看姬亮。</p>
“混账!”姬亮斥道:“谁是奸佞,谁是忠良?你杜氏乱法shā rén,却也敢大言不惭自称忠良?对新政多般阻碍也堪称忠良?!”</p>
“你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杜锷突然转过头来,狠狠盯着姬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觊觎我们杜氏的土地!”</p>
姬亮怒极反笑,道:“觊觎你们杜氏的土地?荒谬!这吴国上下,有哪一样不是孤的,孤想赐便赐,想收便收!何来觊觎一说?!倒是你们杜氏,忘了国君的恩德,到自以为是狂妄自大起来!旁的不说,只这乱法shā rén,打死几十个庶民,这是铁证如山的罪状,有何可辨?!”</p>
“可你逼死我阿父!”</p>
“你阿父是自杀!阻碍新政,当削其爵位,夺其田产,完为城旦,永不入朝。你阿父是畏罪自尽!新法明令在前他却要犯,怪得了谁?”</p>
杜锷虽知道阿父是自尽而死,却不知其中情由,此时听姬亮讲来,一时也无辞可辨,只道:“你胡说!”</p>
姬亮知他不过强撑而已,踱着步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已是孤的阶下囚,信与不信,跟孤又有何干系?”忽地止住脚步霍然回身指着杜锷:“可孤今日要放你去问问你阿父的朝中故旧,问问你阿父到底是孤逼死的,还是自己将自己逼到了绝路。”</p>
杜锷愕然道:“你不杀我?”</p>
姬亮走过来,叹道:“孤是杀了你家人,但是孤这么做没有错。孤知道你找孤报仇也没有错,可家之上还有国,没有国就没有家。你武艺不凡,孤希望你去湄河学宫里看看,看看吴国是怎么一步一步强大的,看看孤到底有没有做错。”</p>
“你不怕我再报仇?”</p>
姬亮道:“孤笃定那时你便不会再起报仇之念了。”</p>
</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