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秦渭阳一去难回,姬亮给嬴玉的回书中言辞就更坚决。只是他的一言一行,一喜一怒又怎么能瞒得住?加之又下旨越亭、山阳、荆门一线加强驻防,略有点见识的都知道吴雍和谈只怕要崩。所以当这些消息一点一点汇集到杜锷的耳中,无异于山洪倾泄,积雪崩塌。杜锷几乎是同时反应了过来:秦渭阳此行不顺——连秦渭阳都搞不定的局面,紧张程度可想而知。而姬亮……杜锷恨恨地想:秦渭阳尚在雍境,姬亮就迫不及待地作势发兵,他就不怕……不!他根本是不在意!</p>
杜锷切齿,一拳重重砸在几案上,姬亮之前遣人送来的让荆门加重布防和准备增援的诏令随之震落在地上。杜锷抽剑挑起那张轻薄绵软的帛书,随手搭进了屋中的火盆里。火苗“腾”地窜得老高,映着瞳仁仿佛也着了火一般。</p>
越亭的雍王也时刻不忘关注着吴国的一举一动,秦渭阳对于前线局势的消息,大部分反而是从这个他国君王身上得到的。</p>
虽然嬴玉与秦渭阳商量好了,和谈将会以会盟的形式继续进行,但嬴玉仍不想这么快答复姬亮,似乎特别想看姬亮因备战而焦头烂额的样子。秦渭阳对此不置可否,对于嬴玉偶尔心血来潮的召见和言语间锲而不舍的暗示,他也学会了应对自如。与嬴玉的相处,反而因为这种心照不宣的目的更显得坦诚而轻松。</p>
或许,因为嬴玉为雍国之君,自己是吴国之臣……秦渭阳想道:自己与他是没有情义可言的,所以才毫无愧疚地安然接受他对自己的诸多关照?自己对姬亮掏心掏肺,那样的好,于公于私都是应分的。而如果没有郭益谦作对比,姬亮对他就是最好的了。还有杜锷……秦渭阳一念至此,将这两个字放到唇齿间细细品咂,恍然惊觉这个原本该熟稔无比的名字竟然在此刻变得那样遥远陌生。</p>
窗外山间沉沉欲坠的夕阳散发着金色的柔和光芒,秦渭阳倚在窗边,真情实感地觉着这轮夕阳也如此陌生,连带着近处的树与远处的山,甚至这座南晋城,也恍若不识。</p>
一种强烈的孤寂与疲倦席卷而来,秦渭阳心里空茫茫的无处着落。</p>
“上卿在看什么?”</p>
秦渭阳听得背后传来这么一声,仿佛晴空上闪下一道霹雳,愣在当场,瞠目结舌,却偏偏不敢回头。</p>
“是你……”秦渭阳的嘴唇发颤,好似浑身气力被抽走了一般,全靠着胸腔里一缕呼吸的余息吐出一句:“你怎么来了这里——杜骁骑。”努力压制着急切起伏的气息,秦渭阳缓缓转头,用他惯常的、愧恨交加的眼神与杜锷隔着几步之遥对望着。</p>
你怎么来了这里?可还有谁比秦渭阳更清楚面前这个人为何而来?</p>
两人静默了一阵,终于是杜锷先开口:“上卿这么久都不责备我擅离职守,看来吴雍两国是打不起来了。”他说完,等着秦渭阳给一个否定的答复。然而秦渭阳的话打碎了他所有侥幸:“虽然君侯不同意,然我已答允了雍王留下来。”</p>
“你怎么能答应他?!”杜锷心中发急,即刻抓了秦渭阳的手,拉扯着就要走:“跟我回去,你不能留在这!”</p>
秦渭阳用力一挣,却仍被杜锷拖出去几步。秦渭阳一面掰着杜锷的手指,一面挣扎说道:“我自己作的主,杜骁骑凭什么阻拦?”</p>
杜锷被他问的哑口无言,略一分神,已被秦渭阳挣脱开去。秦渭阳揉着发红的手腕,沉着脸,目光锐利地盯着杜锷。</p>
杜锷没再去拉他,无可奈何地长长一叹,说道:“你……为什么?”</p>
“吴国现在没有实力与雍国交战。”秦渭阳应道,神色是那样正常,正常得教杜锷努力瞧也瞧不出半分异样,正常得仿佛连秦渭阳自己都信了留在雍国有且只有这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p>
可杜锷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这层幌子:“上卿如今也开始自欺欺人了?”</p>
秦渭阳别过头,躲开了杜锷的炯炯目光:“我不懂杜骁骑的意思。”</p>
“那上卿自己的意思,可是你一本正经说出来的那样?”</p>
杜锷见他不答,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冲口而出:“姬亮就是吴国,你心里认定了这个定论,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别人,甚至对你自己掩饰着心里最不敢直视的缘由!”</p>
秦渭阳为他的不请自来,又一反常态地挑穿自己心头最隐秘的念头大感不快。此刻又被他步步紧逼这吐露一直以来都难以启齿的心思,恼羞成怒之下不由得呵斥杜锷:“君侯乃吴国之主,这个定论岂是我提的?这是天下人都认可的事情!想是杜骁骑向来乖张惯了,竟不觉得!”</p>
杜锷冷笑反驳:“姬亮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上卿忘了?我本就没想在他姬亮的麾下做个忠臣良将!”</p>
“你是为了我。”秦渭阳忽地放软了口气,柔声道:“终究是我欠了你的。”</p>
杜锷什么都不怕,就怕秦渭阳服软。一见这情形,心里早已不忍,恳切说道:“你同我回去吧,即使吴雍两国战事再起,也还有我呢。”</p>
他两人正在拉扯间,忽听得一声沉重又隐含怒气的冷笑从背后 传来。二人一惊之下回头,嬴玉站在距他们两丈以外的门边,那高大伟岸的身影却如沉厚的乌云一般向室内堂中压了过来。</p>
杜锷是第一次见到嬴玉,乍见之下却无法看清对方的相貌,只觉得那一片黑,墨一般幽深浓厚,海一样绵延无际,仿佛这天地间的宽和广都聚集在了眼前。</p>
嬴玉缓步踏了进来,向杜锷脸上一扫而过:“吴国的骁骑将军……是姬亮的意思?”</p>
“是他自己要来的,跟君侯无关。”秦渭阳急忙辩解。</p>
嬴玉的目光在秦渭阳与杜锷之间来回逡巡,心头已有几分明白,却仍走至近前,问秦渭阳道:“那么吴国的骁骑将军为何擅自闯入?”他回头斜斜睇了一眼杜锷:“这可不是小事。”</p>
“他是……”秦渭阳声音低了下去:“为了我。”</p>
嬴玉坐了下来,望着杜锷道:“你是来带他回去的?”</p>
杜锷没有应答,算是默认。</p>
嬴玉因这事与姬亮无关,面色稍霁,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是留在雍国,是秦上卿自己的意愿,杜骁骑何故多此一举?”</p>
“自愿?”杜锷剑眉一竖,恨声道:“你不妨问问上卿,若没有你的设计逼迫,他还愿不愿意留在雍国。”</p>
嬴玉也不理会他的质问,兀自说道:“杜将军你私闯寡人行宫……”</p>
“大王!”秦渭阳急切地为杜锷辩解:“情有可原!”</p>
嬴玉面上神色不变,让秦渭阳看不透他的心思,一大腔精彩说辞到了嘴边全失了滋味,只恳求地看着嬴玉。</p>
“不可以。”一向重视规矩的嬴玉断然否决:“情有可原不过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寡人怎可轻信?”</p>
秦渭阳生怕杜锷开口火上浇油,抢先道:“君侯早已经回书大王,也并未答应大王提出的和谈条件。纵然两国交战,大王也应先让外臣回国,所以,君侯何必画蛇添足,徒添变数?”</p>
“上卿的意思,寡人的行宫就任由外人来去自如?”</p>
秦渭阳为难,一时也无法可想,只满脸懊恼地责备杜锷。</p>
杜锷却不肯低头,道:“不知雍王要怎么处置在下?”他用力握紧了剑鞘,一手按住剑柄,往秦渭阳身前挪动,将秦渭阳挡在身后。</p>
嬴玉对杜锷的小动作视若不见,只看着秦渭阳道:“你的这些事情总该有个了结。依寡人看,不如趁着人在这里,一并说清了好。”</p>
秦渭阳听嬴玉这样说,知道嬴玉已不将此事作为国事处理,心头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嬴玉的意思是要秦渭阳把他与杜锷之间的私事处理清楚——当着嬴玉的面。他尴尬地看了嬴玉一眼,眼中有为难的神色,然而对方并不为他的示弱所动,是一定要秦渭阳将在吴国的种种牵连作个了断。</p>
不了杜锷开口道:“倘若雍王一定要上卿留下,那锷从此也将不再是吴国的骁骑将军。”</p>
这样的“了断”是连嬴玉都始料未及的,他饶有兴味地等着杜锷说下去。</p>
“我是吴人,可我与姬亮有仇,我甚至还差点杀了他。”</p>
“那么你为什么又放过了姬亮?”</p>
“因为……”杜锷有些迟疑地看了秦渭阳一眼。然而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旁的嬴玉,决定鼓起勇气堂堂正正地在面前这个也许与他怀有同样心思的霸主的注视下,宣布那长久以来的、炽热而真挚的感情——“因为当时,是上卿冲过来用身体挡住了我的剑锋。”</p>
“哦?”嬴玉侧过头去向秦渭阳求证:“这就是你身上那道伤口的来历?”</p>
秦渭阳默认。</p>
杜锷心中一惊,问嬴玉道:“你怎么知道?”</p>
“寡人想知道,就能知道。”嬴玉似乎要证实他的正确,接着说了下去:“你从刺客变成骁骑将军,也是因为上卿。吴国这些年来的进取,你的功劳也不小吧。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上卿——他成了你行为的唯一动力。”嬴玉眼里有赞许的神色:“这很难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