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益谦猛地从腰间扯下那枚血红的玉璜,哭道:“你口口声声说不会重蹈先王与先师的覆辙,可你还是这样做了。”</p>
不由自主地,姬亮我这郭益谦的手,将他那枚玉璜拿过来,与自己的合成一个玉环,惊起说道:“阿兄,你师门真与桓公有约定吗?”</p>
郭益谦扭过头去,兀自坐下生气,不理姬亮的明知故问。</p>
姬亮不甘心,偏要把话说完:“若真有其事,为何我从未听父王说起过?他临终给我玉璜,也没提此事分毫。”他殷殷期盼这郭益谦:“这里头肯定有我和丞相不知道的事,是不是?”郭益谦仍旧不理他,姬亮没有办法,从背后拥着郭益谦,将头埋在他肩上,半是恳求半是撒娇地说道:“我知道,阿兄从前不说是怕我多心;我也知道,阿兄是有苦衷,可我觉得,阿兄还是把我当成了外人。”他说着,心里一酸,竟也俯在郭益谦肩上哭了起来。</p>
“七年了。”姬亮哽咽道:“我们虽然也有误会,很多事情也是委屈了阿兄,可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哪知道原来是我一厢情愿。前几天,我私下召来骁骑将军,的确是疑心上卿的事与你有关,毕竟……毕竟……”</p>
郭益谦侧头,冷哼一声。</p>
“阿兄不喜欢上卿,偶尔为难他,孤原先也以为不过是我们三人之间的……可次数多了,孤也觉出不对来。但思来想去,就想不出个眉目来。这才召了骁骑将军来……可是丞相突然前来——”姬亮突地抬起头:“是骁骑将军去了秣城。”他绕到前面,与郭益谦面对面坐着,理了理头绪,才说道:“你师门的旧事,上卿也是知道的,那么杜骁骑知道了也不奇怪。他看孤疑心你,索性找了丞相来,将当年的事一一同孤说清楚。孤盛怒之下必会认为所有事都是你从中作梗,将你赶出朝廷,一劳永逸。”</p>
郭益谦缓和了脸色,开始思考姬亮的话。</p>
“阿兄,如果我在气头上听了他们的话,那你我之间才真是再无余地了。”</p>
郭益谦垂下眼,目光在姬亮玄色的衣带上默默逡巡,良久,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叹息在姬亮耳边响起。</p>
“就像先王病危时才将玉璜交给你一样,我也是在老师临终才得到了玉璜,以及它背后的隐秘。这个秘密连钟翦和小梁师弟都不知道。”言及往事,郭益谦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温度。他站起来,给姬亮与自己新斟了两杯热茶。</p>
氤氲的水气蒸腾,似一场泛白模糊的旧梦,他和姬亮坐在这场旧梦之外,重新诠释姬无忌、陆棠甚至还有费文通当时那些原先看起来似懂非懂、含义深刻的动机。</p>
“老师说他就是陆棠。他说当年是费文通算计他,让他带着老臣们逼宫,这才被逐出秣城。”</p>
姬亮问道:“他不甘心,所以逼你为他报仇?”他对陆棠逼宫的事始终心存芥蒂。</p>
孰料郭益谦却后人了这个想法:“老师让我入朝,是为了师祖与桓公的旧日盟约。至于他和先王、和费文通的旧怨……他不甘心,我也——”他几近咬牙地一字一顿:“不、甘、心!”</p>
姬亮鼓起勇气:“那……在锦屏山的那一晚,你说出山辅我成就霸业是真心的,只是因为我,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或是别的什么人?”由于紧张,每一句话都带着细微的颤抖的尾音,惶惑而无助。</p>
郭益谦脸上透出薄薄的红,轻而缓慢地,摇了摇头。</p>
姬亮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p>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精神都为之一振,问道:“那后来呢?”</p>
郭益谦不解:“后来的事你不都经历过吗?”</p>
姬亮试探着文:“那上卿……”话音未落,郭益谦眼波一横,姬亮暗道不好,忙住了口。又嗫嚅着说道:“上卿的事,是顾一时心软,让他误会了这么多年……今后不会了。”</p>
郭益谦看姬亮这赔小心的样子,忍俊不禁,强力绷住脸,正色道:“有其师必有其徒。看上卿的样子,就知道费文通当年是怎样在先王与老师之间巧言令色,挑拨离间。”</p>
姬亮细细品味这郭益谦的话,琢磨出这其中一点不同寻常的情分来。他恍然大悟:“原来先王和陆棠……”他把额头抵在郭益谦手上,低低笑道:“那我可知道陆棠是如何‘专横跋扈’了。”</p>
郭益谦脸色一放,道:“天长日久相处,闹闹别扭也是寻常。可他们两个,一个是国君,一个是国中要臣,这一闹可不是国内朝中,难得安宁?何况老师还私下联络国中老将,先王心中岂能不忌讳——”他声调忽地一扬:“我不过略略为难上卿,就已然让君侯多心了呢。”</p>
拐了几个弯的话也要讥刺自己一下,姬亮无奈,自己拿眼前这个人还真是没有一点办法。于是转移话题:“如此说来,是陆棠与先王持见不同,才致使分道扬镳。与丞相并无干涉啊?”</p>
“怎么没有干涉!先王未即位的时候,老师就持玉璜来求见桓公。桓公便让老师辅佐先王。后来桓公去世,姬隽有不轨之心,是老师提前察觉,抢先让先王与桓公时的老将联络——那些老将与师祖在桓公西进时曾并肩作战,有同袍之谊。因此老师在他们面前,也有几分人情可讲。”</p>
姬亮了然附和:“陆棠有拥立之功,所以先王才那么信任他。”</p>
郭益谦冷笑:“我师门应承的是辅佐吴王,至于吴王是姬无忌或姬隽,对我们来说没有两样。你父亲对我老师……并非仅仅是感念他的拥立之功……”</p>
“而是危急关头的生死与共,”姬亮执起郭益谦的手,“就像那一年,我与阿兄一样。”</p>
提起那年的风雨夜,年少的吴王姬亮在内忧外患的惶恐不安里,迎来了一个潮湿的拥抱。大雨浇湿了来人的衣裳,可是那体温却从胸腔里灼灼地烧起来,温暖了姬亮十八年的懵懂人生。</p>
可郭益谦清冷的话语打破了姬亮对于往事的回忆:“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两个人之间夹缠了太多权势、利益,纵然不是他们心中所愿,可时势局面推着他们不得不走到针锋相对的地步。”</p>
不待姬亮扼腕叹息,郭益谦恨声道:“而费文通便在此时趁虚而入。不管他是为了所谓的大义,还是他的私心,顺水推舟地让我老师连面见你父亲的机会都没有了。没了交心彻谈的机会,彼此只能靠不知经了几道手的消息判断对方的反应,所以这猜忌与防备越来越重。无可避免地,费文通也越来越得你父亲的信任,老师彻底被冷落和边缘化。”郭益谦说道这里,突然兴起,斜觑一眼姬亮,打趣他道:“君侯是不是觉得这故事十分熟悉,似在哪里见过一般?”</p>
姬亮知道郭益谦是嘲讽他信任秦渭阳而疑心郭益谦的是,颇是难为情地干笑两声,将尴尬掩饰了过去。</p>
郭益谦见他如此,心头甚为畅快,接着说道:“恰好此时楚国攻打吴国潼郡,吴军打败,潼郡为楚国所得。楚国乘胜追击,一口气拿下吴国五座城池。此时距桓公崩逝不过三十载,而吴国对楚国竟毫无还手之力。这对吴国人心的打击,可想而知。但即使如此,费文通竟然让你父亲将那五座城池也送给楚国——我记得楚国七年前逼迫湄阴、河下二城,费文通也是建议君侯割地求和吧。”</p>
姬亮辩道:“可七年前吴国兵弱马乏,根本无力与楚国一战。如果为了一时意气反攻湄阴、河下,只怕上郡、宣城,甚至秣城都保不住了。丞相当时劝我割城求和,也是为大局考虑,以图后起。”</p>
“君侯即位后情况已大不相同。而先王那时上承桓公余烈,背水一战未必不能反败为胜。可他听信费文通的建议不战自退,于是这几十年中,士气民心两磋磨,直到三年前,君侯才艰难重振这口气。”</p>
姬亮了然:“陆棠主战,费丞相主和,但先王当时取费丞相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背水一战如果败了,吴国面对的将是灭顶之灾,先王赌不起……即便是我,在那种情况下,也不敢应战。”</p>
郭益谦似被戳到最疼的伤疤,语气陡然尖锐起来:“当年先王与老师有过盟约,彼此不疑。先王与老师意见不同,为什么不肯见见老师,为什么召见费文通,丝毫风声也不放给老师?这不是背叛与猜忌,又是什么?”</p>
姬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郭益谦说的都是旧事,姬亮听着却似指桑骂槐一样。</p>
郭益谦仍旧愤愤:“将五座城池拱手让人,这是何等屈辱之事?可你父亲那时已经听不进老师半句话。老师没有办法,只得联络桓公时期的老臣一同跪在宫门外恳求你父亲三思——整整三天……整整三天!”郭益谦挥袖戟指,袍角都差点拂倒了几案。“你父亲无动于衷!而费文通——颠倒黑白,向你父亲进言,称老师的劝谏为逼宫!”郭益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汹涌恨潮:“纵然老师此举冒失,可他们那样的情分,你父亲连听老师辩一句的机会都不给,直接下诏将老师逐出秣城——”郭益谦目光炯炯直视姬亮:“你若与你父亲易地而处,是不是也会逐我出秣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