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倒扣的碗,扣住了这坐落在大地上,寒冷而空虚的野村。 谷物从栅栏后高高堆起,掩盖了窗棂——谷仓已满溢出来。 乡民早就取走了地里一年的收成,丰收,大丰收,这巨大的丰收却是巨大的孤独,这份丰收在旱灾遍地的陕西变得形单影只,乡民取走成熟庄稼时脸上的喜悦就已变成了惊惶。 十一月,黑暗而又冰冷的谷仓热闹起来,嘈杂起来;站在栅栏外的人,他们隐在黑暗里,他们衣衫褴褛,唯独眼睛里发出了光,这光除了对食物的渴求之外,再无其他。 为了吃一口食物,灾民已可用一张饼卖掉十八岁的大姑娘。 乡民们冷着眼睛,竖着眉毛,举着火把一排排的立着,他们已掩盖不住内心深处的不安,因为他们在这些灾民的眼睛里已看到了催命的阎王。 未能收回来的牛羊与马,它们身上肉块的香味飘过来;身强力壮的灾民最先吃肉,身材瘦弱的灾民只能被推动着,被拥簇着向前,面对乡民们锐利的刀叉。 那里的谷物多得足够养活两个村子整个冬的吃食,但对于这黑夜里潮水般涌来的灾民,只是沧海一粟。 痛苦,悲伤与仓惶,人的情绪升起的突兀,想要抚慰这股情绪,总要让它们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这出口就是刀叉,鲜血,以及凶狠的拼杀! 关冷松静默的站在黑暗中,一处土房的房顶上,黑暗中的他看着散发着光明的火把,火把则映着四周的灾民与乡民,至少在今晚,这两个名词只能剩下一个。 他额头青筋的绷起显示着他的愤怒,他愤怒的不是乡民也不是灾民,他是恨导致这场灾难的老爷,恨见死不救的官员,恨这无常的命运。 但他只能忍,也不得不忍。 打开县衙的粮仓,的确是让这些灾民活下去的办法,可是这些灾民一旦有了粮食,掌握资源者依靠分配权的人就能够迅速的确立阶级,而且会变成与大明对立的势力,这当然也是他必须想到的。 他仍然在想,他绝不是与官府作对的绿林盗匪;他是大侠,侠之大者,所考虑的就不仅仅是几百张嘴,而是考虑这几百张嘴是否会变成几百把砍断大明脊梁的钢刀。 但他何尝没有看到那一张张饿的枯黄的脸?任何人看到那些脸,就该明白那些脸上的绝望与痛苦达到了什么程度,人的情绪岂非都是相通的? 身为关中大侠,他是不是也在后悔,也恨不得摒弃这一个称号? 他多想回到年轻时,不用想这么多,不用顾忌那么多;想要做就去做,是多么的快意潇洒,酣畅淋漓! 他的腿竟似已抽筋,他半蹲下来,苍老脸上的皱纹堆到了一起;眉头紧皱,他在痛苦,痛苦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腿,也包括这他腰间系着的那把剑。 剑,他拔出这把剑,剑锋闪烁着寒光,映着他的眼睛。这把剑能杀掉他的敌人,也能杀掉他自己。 他就把这剑横在自己的喉咙上,他不想死,但已不得不死。 忽地一道寒光飞来,“叮”的一声打在他的剑锋上,这寒光携带者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只把他手中的剑震脱了手! 他惊骇,他无法不惊骇,要知道,他那只杀掉上百人的手是握的很紧的,能仅仅用一道暗器就把他手里长剑震脱手的人,底下寥寥无几。若是刚才那寒光对准自己的脖颈的话他已不敢设想,虽然当时一心寻死,但寻死未成之后,他怕死的心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得多了。 这寒光打飞那剑锋之后,就闪电般的回收到马车里。他看着马车,额头竟有冷汗流下! 先到的是一辆马车,马车后拉拽着一路烟尘。 马车后还有马车,烟尘后还有烟尘。 十七辆马车!十七路烟尘! 十七个从马车走下来的青衣大汉,十七车栽得满满登登的粮食。 关冷松最先看到的是他们手中握着十七把又长又宽的刀,斩马刀! 这十七把刀就让十七个一拥而上的灾民的身上多了一道巨大足以致死的刀伤。 车里走下来一个穿着绿色锦缎的公子,夜色中他的衣衫发乌,如同的他一双黑漆漆的手,那绝不是带了什么手套,而是的确就长着那样的一双手。 他用一只手拨开前面侍立的青衣大汉,这手只一触摸那人,那大汉立刻就肤色变得和他的手一样黑,只是几个呼吸间脸就黑如锅底了。剩下的十六名大汉眼里都露出畏惧的神色,竟没有一点点不忿。 关冷松看着这个绿衣公子,脸色有些发冷,他认得这个人,“毒公子”万里鸠,关中臭名昭彰的恶人,被他毒死的好人数不胜数,这人好像一生下来就有这双手,有了这双手,他就是上派来专门做坏事的,至少在关冷松的印象里,这人还从未做过一件好事。 关冷松若是之前就见到他,一定会一剑刺穿他的喉咙,让他再也不能做坏事。 但他仍然看着,认真的看着那十七辆马车,马车里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全神贯注? 第二个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是个女人,这个女人脸上施着浓重的妆容,年龄混淆起来,但大致在十六岁到三十岁之间,厚厚的胭脂水粉让她多了几分狐媚,她也确实长着一张狐狸般的脸蛋儿;她几步走在万里鸠身边,与其神态亲昵,仿佛与其是情侣一般。 关冷松也认得她,关中最狡诈的女人“粉面狐”温若春,传关中一带,富商富户被她骗去的银子不下百万,因为她而家破人亡的人家历历在目;她虽然没有万里鸠可恶,但关冷松之前若遇到她,也绝不会轻饶,最低也要她把之前吞下的银子吐出来,再把她扭送官府,治她的罪! 这两人在前面低低的着什么,又向身后的大汉们摆了摆手,这些大汉就从一辆较大的马车里取出大铁锅,架起来下面填进柴火,又有人把大块的雪扔进锅里。 锅底下的火焰的热度传递到锅壁,锅壁的热量融化了铁锅里的雪块,那就变成了不太清澈的水,这水明显烧开了,在咕嘟咕嘟直响,已有大汉已把两车的粮食搬下来,堆放在铁锅旁,冷冷的看着狂咽口水的灾民们——他们在寒冷的郊外生火做饭。 难道这两人一改往日的卑劣,转了性,开了窍,要做善事了? 几百名灾民分成两股,一股站在栅栏外的黑暗里,继续意图夺取栅栏内的粮食;一股围在十七辆马车周围,确切的,是围绕在铁锅周围,脸上都露出渴望的神色。 在粮食倒进铁锅,飘出食物的香味时,第三个人才从马车里跳出来。 这个人一出来就紧紧地吸引着关冷松的目光。 他很年轻,至少从身上散发的朝气来看,他比万里鸠年轻得多,混乱的衣着搭配,僵硬的走路姿势,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子。 但老江湖不仅看对方给人的感觉,也看对方的手,臂,腿,足这四个地方的磨损程度和姿势,就足以让老江湖看出一个人的深浅。 关冷松就是个老江湖,他若不是老江湖,恐怕这世上没有没有别的老江湖了。 他看着他那双细嫩如同女人的手,就无比确定刚才那道寒光就是从这人手中发出来的;他看他的脚,眼里已掩饰不住的流露出惊骇之色。 他竟也看不出他的轻功如何,这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对方没有任何轻功,第二种则是对方的轻功也到了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程度! 他到底是谁?想着,脚底忽地传出一阵耸动。 一个穿着捕快公服的人陡地冲破茅草屋顶,拔起屋顶七尺,落脚处距离关冷松两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