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悬挂在天空中,阳光暴烈,气温迅速地升高。
庚即,附近居民拖来晾衣竿,支起三角形竹棚,在棚顶搭了几张破篾席,为两个女子遮挡太阳。
几人继续往外刨,从粪坑里,相继刨出小女孩的外婆、舅爷,以及表弟,又刨出了一个民工。大女孩喘过气,断断续续地,才告诉现场的人,说rì běn飞机飞来的时候,舅爷一直抱着表弟,炸弹爆炸了,舅爷被炸断手臂,流了好多血,只好把表弟护在腋下。他们遭塕在土里后,使劲朝外头拱,没想到掉入粪坑,父子俩一齐被大粪呛死。外婆和那个民工,被弹片击中了要害,死得硬翘翘的。
接着,他们又刨出一条手臂。小女孩哭着喊妈妈,说手腕上套的玉镯正是她妈妈的。手镯被鲜血和泥巴糊得暗红。jǐng chá取下玉镯,套在小女孩手腕,要她自己戴好。杨守玉过去,协助那个jǐng chá,迅速刨出一个坑,将手臂掩埋了。
人们冒着酷暑,处理善后,清理刚刚刨开的防空洞口,以备日机再轰炸时使用。
现场众人一齐摇头感叹,咒骂rì běn鬼子凶残:死难者都是平民百姓呀,惹不到你天皇、惹不到你rì běn官僚,甚至连抵抗力都没有,你凭啥把他们炸死!
过了一会儿,救护所的医生赶过来了,指挥几个护士,把伤者搁到担架上头,做了紧急的救护处理,再喊来民工,抬回所里去做进一步治疗。
jǐng chá就劝说大家迅速疏散到城外去。
好些人都不走,说要继续刨人,万一还有个活的,没有刨开,不是就闷死个了!
防空警报却又拉响了,jǐng chá把所有的人都赶入防空洞去躲起,等敌机第三次轰炸结束,才跑回来救人。这时候,怀孕女子死去,尸体被太阳晒得急剧膨胀,像一个身大头小的木隅娃娃。过后刨出那些人,全部死亡,一个个的模样惨不忍睹。小女孩的侄儿被刨出时,身上只挂着几条布缕,从背后看他一丁点伤痕都没有,肚皮上却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大堆肠子从肚子流出。她舅娘也怀有身孕,掏出来时,脖子齐崭崭地炸断,人脑壳不见了。两个佣人被炸得四分五裂,不晓得手脚炸飞到何处,只能凭衣物拼凑起尸体。
杨守玉收摄心神,拉着那女孩,细声细气地,问:“孩子,你家里面,都有些什么人?”
“姐姐,弟弟,和,和爸爸他们,几个。”小女孩吓坏了,极度恐惧,看着才死去的姐姐和弟弟,吞吞吐吐地回答。又补充:“还有妈妈和婆。”这意思是最少有七人!除了小女孩,都死了?杨守玉不敢催促她。迟疑一会儿,小女孩接着数说:“还有舅舅、舅娘咯,大呃大,大姐、哥哥,也是我屋、我屋的……”
杨守玉十分不忍心,还是问出:“还有谁呢?”
小女孩睁大眼睛,加快了语速回答:“店子里头,还有、有个吴妈妈,有张婆婆、李叔爷、王叔爷,都是我屋里,在屋里头帮工的,张哥哥。”
十六个活生生的璧山人,都在刚才那一瞬间,惨遭rì běn鬼子的飞机炸死。
这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由谁来照顾?
杨守玉没法,只好吩咐学生:“月花,你把小mèi mèi送到政府民政部门,就说是我们捡到的,正则艺专的,看哪里能够收留。”
李月花忙说:“好的。”
“交给我管吧!”旁边一人答应,伸手夺过小女孩。杨守玉被他推了一个踉跄,不得不侧身体让开。那人又补充说:“我送她到民政部门去。”杨守玉丢了小女孩,很有些恼火,扭过头去,见对方是个中年男子,便瞪他一眼,追问:“你是谁?”
那人抖抖小女孩,抱得牢实,才回答:“我叫张敏毅,本县的教育科长,你放心,不会弄到了孩子卖掉。”
“你就是县教育科长?”杨守玉喜出望外,问出一个自己最迫切需要晓得的问题:“你知不知道,从丹阳搬过来的正则艺专,安排在璧山县城哪里?”
“你是?”
“我叫杨守玉,是正则校的绘绣科主任。”
“哦,你是杨主任呀,吕校长盼了你好久,总算赶拢了,想不到你一来,就舍身救人!”
“非也非也!”杨守玉谦虚地说:“路见不幸、理应援手,何况还为人师表的呢。”
张敏毅钦敬不已,换了手抱孩子,连说“佩服、佩服”。
杨守玉见县城都挨了轰炸,不晓得其它地方如何,莫名其妙地担心重庆城,开口便问:“请问张科长,陪都的情况怎样了?”
张敏毅明白,对方问的,是重庆城遭日机轰炸的情况。难免心头奇怪。据市政府行文通报,今年一月开始,rì běn军部企图摧毁陪都重庆军民的抗战意志,分别从湖北武汉和山西太原的军用机场,出动三千架次飞机,连续进行疲劳性狂轰滥炸,造成城乡民众极重大的伤亡,以及财产的巨大损失。这是暂时没有公开的初步统计。他不得不强压悲痛,回答杨守玉:“听说,rì běn飞机偷袭重庆城,见到空子就钻,见房屋就丢炸弹,军民死伤十分惨重。”
杨守玉怒不可遏地说:“这rì běn鬼子简直没得天理!”
张敏毅颇有同感,对日军轰炸重庆极为愤慨,立即呼应:“中华民族是炸不垮的!我们重庆人不怕他龟儿子。杨教授呀,我领你们到学校吧,先避一避,行李放在哪儿了?”
“在城门外头”,杨守玉回答。
“我带你们去取。”张敏毅显是热心人。
几人正要离开文庙,取了行李回校,从北门方向传来哐扯哐扯的打锣声,张敏毅忙说“请等等”,杨守玉几人就站着不动。旋即,一副八抬大轿缓缓行来。到了二人跟前,轿夫抬扛下肩,前头四人把轿杠搁在地上,后头四人将轿扛斜斜地上举。旁边跟班模样那人,上前打起了帘子,躬身让出个头戴礼帽、身穿中山装的人。
张敏毅告诉杨守玉:“县太爷来了,姓罗,叫罗登云!”
罗县长拱出轿子,朝张敏毅微一拱手,说句“张科也在”,不待他回礼,接着问:“尔身旁这位妇人,恍惚未见过,可是重庆来的政府官员?”
杨守玉上前一步,扣手于腰间,矮身向他拂一拂,回答说:“县大老爷,小女子初至贵地,乃正则校教师也。”
“久仰,久仰。”罗登云对教师不感兴趣,使个眼色,示意张敏毅跟随。
张敏毅忙说:“罗县长您忙,我送杨教授去正则校,返回再听候吩咐,绝不会误您的事。”
罗登云不满地哼了一声。
张敏毅顾不得,径自跟着杨守玉,到东门外龙溪边,找回了几人的行李,分别认领取了,再领着她们,朝设在南门外的正则艺专,扬长而去。
一路走过,听到老百姓在顿脚板、扭屁股,高唱民歌骂人,巴音强悍,那歌词却是:
任你龟儿子凶,任你龟儿子炸,
格老子我就是不得怕!
任你龟儿子炸,任你龟儿子恶,
格老子豁上把命除脱!
张敏毅翻译给杨守玉听,说“龟儿子”是骂人的话,巴蜀人视戴绿帽子为乌龟,相当于北方人骂“王八蛋”;“格老子”是自诩,为人老子,占够对方的便宜了哟;“除脱”意为丢掉,性命轻掷,乃英雄豪杰之本色。而人人拼了命,也要抗日,显为豪情万丈。
杨守玉听得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