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撅了撅嘴，又深深看了钱沐易一眼，便随他一同踏入了龙潭虎穴般的大堂。</p>
二人忐忑地走进屋内，一眼便瞧见端坐在中堂的虬髯翁，身躯伟干，双目如鹰，看着便是个叱咤一方的豪杰。只是眼下乌青，双鬓微霜，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才显出几分苍老来。</p>
杜若依着晚辈的礼数行了个抱拳礼，谁料对方怒目圆睁，疾声喝道：“跪下！”</p>
杜若直起腰杆，缓缓跪下，垂眸道：“将军好生威武，本以为您今日来，是以江湖四大家族烈府之主的身份，不料，竟是顶着振潼大将军的头衔而来，是草民放肆了！”</p>
列尚贤怒拍一记桌面，震得茶水四溅，怒不可遏道：“说，为什么杀我麟儿，他与你何怨何仇，你要下此毒手？”</p>
杜若咬牙，毫无惧色地看向他，恳切道：“不是我，我与列岐萍水相逢，却承蒙他的好意，从新安城一路助我来到熊州，又为我所累，险被千羽阁宵小所害，种种恩情，我还未及回报，又怎会害他？”</p>
列尚贤在这一昼夜间积压的痛苦与悲愤似乎都被引燃，他站起来，硬压着嗓子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卑贱杂役，我儿手里握着你的发簪，死前写下的名字，你又要作何解释？如果今日我不能手刃你这个毒妇，我有何颜面去见我儿！”</p>
不料列尚贤竟如此专横武断，杜若气苦，冷声道：“昨日早上，他正要放飞一只信鸽，也许就是给您的，但他见到我，就收回了信鸽，后来我两聊了一会儿，他便……”</p>
看杜若脸色突然涨红了脸，扭捏着停住嘴，列尚贤全身都燃起仇恨的猛火，逼道：“他便如何，为什么不说下去！”</p>
现在可不是害羞的时候，杜若抽了抽嘴角，硬着头皮道：“他说他喜欢我！我……我就跑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后来会出事，列将军，你要相信我，我没有理由去害列岐啊！”</p>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杜若的脸更是烧得厉害。列尚贤不可置信地跌坐在椅子上，突然就悲从中来，哽咽道：“雷家那么好的姑娘，你不要，却看上这样一个粗鄙的丫头，岐儿啊，岐儿，你可真傻啊！”</p>
突然，门外传来一记叩门声，熟悉的声音传来：“升巧坊左护法黑梓求见！”</p>
他怎么来了？杜若眼睛眨了眨，看着他身着一袭玄色锦衣，施施然走进来，颇为周到地对着四座行完礼，浅笑道：“诸位，黑梓贸贸然前来打搅，实是知道杀害列岐公子的并非这位少侠，因为，昨日一早她便与在下在一起，一直待到近午时才分开。”</p>
杜若看他一脸赤诚地说着谎，忍不住低头勾了勾嘴角，列尚贤却不愿就此罢休，疑道：“什么事要呆在一起近两个时辰？”</p>
黑梓双眼精光乍现，迸射出骇人的光芒，仿佛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的凌人气焰，骄横道：“列大侠，你是想管升巧坊的闲事了吗？”</p>
列尚贤倏地气短，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一族之长的威严犹在，抱拳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p>
话还未说完，就被黑梓不耐烦地摆手打断道：“此次匿迹来熊州，本就不愿参与闲事，只是杜少侠是我新交的朋友，她很是大义，哪怕被冤枉，也不暴露我的行迹，我又岂能让她一个小姑娘背黑锅，不该你过问的事就不要多嘴，在下还有要事，就先走了！”</p>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杜若默默腹诽道，明明是自己怯懦，不敢暴露坊主，被他玲珑舌头一说，自己倒成了守口如**的君子了。只是斜处钱沐易的目光太刺人了些，少不了又是一顿耳提在命。</p>
宇尹文松了口气，上前扶起杜若，叹道：“列兄，黑梓乃是升巧坊发护法，断然不可能包庇杜沐若这样一个小丫头，既然他出面解释清楚了，还望列兄能冷静下来，与我等一同找出真凶，为令郎报仇雪恨啊！”</p>
列尚贤冷眼看着松快的杜若，目光深邃了几分，阴森森道：“好！即然黑护法为她洗脱了嫌疑，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儿死前刻下这丫头的名字，可见执念至深。我要她嫁给我儿，以慰我儿在天之灵！”</p>
众人头顶仿佛炸开了一个霹雳雷，皆低声交头接耳起来，杜若震惊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不是吧，这老头脑子被驴踢过吗？</p>
宇尹文为难道：“列兄，这……恐怕不合适吧，杜沐若父母尚在华山，至少还得过问一下二老吧！”</p>
“哼，区区后厨奴仆，也配我堂堂烈府去提亲？”列尚贤嗤之以鼻，轻蔑道：“就她这样的身份，做我烈府的少奶奶还委屈她了不成？我没有让她让她冥婚已经是仁慈了，若再拎不清，我直接送她去阎王爷那见我儿！”</p>
迎着他阴毒的目光，杜若怒极反笑，讥笑道：“列将军，好大的口气，怪不得列岐会离家出走，摊上你这样蛮狠残暴的父亲，真是不幸！别说列岐现在死了，就算他活着，我也誓死不会嫁入你烈府，想让我守活寡，等你知道什么叫众生平等，再来和我谈吧你！”</p>
列尚贤脸涨得通红，眼珠子瞪得溜圆，连头发都抖动起来，一个霹雳掌破风而来，杜若运气于掌，直欲迎面而上。</p>
却见莫尹樊持剑一隔，拦住列尚贤，正声道：“列尚贤，念你丧子，我等多番忍让，如今杜沐若既非凶手，岂容你这般放肆。只要她不愿嫁，谁也不能迫使她，还请你自重身份，莫要做恃强凌弱的事，否则华山上下都将成为她的坚盾！”</p>
瞬间剑拔弩张，宇尹文连忙斥道：“四师弟，不得无礼，怎么可以这样和列兄说话！赶紧把剑收起来！”</p>
又扭头换上一张笑脸，对着列尚贤抱歉道：“列兄，我四师弟一贯这样没有分寸的，你也别介意，只是杜沐若好歹是我夫人的关门弟子，你这样强人所难，不妥不说，恐怕还失了身份。既然列岐公子对她有意，定然也不会愿意勉强她的！”</p>
列尚贤双目赤红如血，分不清是怒还是悲，只突然仰天长啸道：“来啊！振潼军何在？”</p>
刹那间，仿佛地动山摇，踢踏的脚步声鳞集而至，身穿玄甲的精兵破门而入，一眼望去门外也全是齐整的将士，无一不是虎目精光，几乎将南院围了个水泄不通。</p>
杜若暗自心惊，不愧是修罗战场上归来的军人，相隔数丈远，仍觉得杀气逼人。宇尹文收起笑脸，如深潭般的眸子来回顾盼，缓缓抽出佩剑道：“列兄这是要于我兵戈相向吗？真的当宇某怕了不成？”</p>
列尚贤唇角微勾，避重就轻道：“宇弟，言重了，承蒙圣上器重，我有幸能有这群生死与共的弟兄，他们只是替我儿完成遗愿罢了！如今，她愿欢欢喜喜嫁最好，否则哪怕是踏平这炎武楼，我也誓不罢休！”</p>
杜若气的全身都抖动不已，但看着战势一触即发，她也不能陷华山众人于险境而不顾，便挤出一丝笑容道：“列将军，你既瞧不上我，却还要强迫我，何必这般委屈自己？我只是一介布衣，您用不着施这么大的官威，只是难道现在首要的事不是找出真凶，为列岐报仇吗？”</p>
“人我自会找出来，你只管做好自己的新娘子便罢！”列尚贤冷眼含霜，直盯着她威逼道，“天气炎热，我儿还要入土为安，明日便大婚。现在你随我副将去屋内休息，不要给我耍任何花样，烈府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p>
话不投机半句多，钱沐易、莫尹樊与凌尹皓不约而同拔剑，站在宇尹文身后，将杜若围成半圈。四下寂静得可怕，明明是盛夏，屋内却传出一丝丝阴冷，剩下几位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p>
一旁手持横刀的副将虎视眈眈，杜若虽气愤填膺，但身前诸位师尊和钱沐易的爱护却让她鼻尖酸刺，伤一人她都不忍，何况炎武楼内华山上下有近百余人，遂强笑道：“怎么会，粗鄙如我，却能嫁入关中烈府，明明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副将军，还请你带路吧！”</p>
“沐若！”钱沐易眼睛里仿佛有烈火燎原，痛声道：“不要逞强，我不会让你……”</p>
“大师兄！”杜若没有让他说完，只撑着嘴角笑道：“不要意气用事，何况我是自愿的，且等着喝我的喜酒吧！”</p>
看着她刻意一蹦一跳地随副将离去，钱沐易心中苦涩难平，如今的他竟孱弱至斯，连自己的师妹都保护不了吗？</p>
杜若被带到一间上房，比她之前住的果然精致许多，只是如果那个副将没有将门锁起来的话，她的心情会更愉悦一些；或者没有门口笔挺站着的那两个看管，她对装潢布置也会更感兴趣些。</p>
抱膝缩坐在床上，杜若心里的无力感慢慢释放出来，她原本以为自己是自由自在的，是无拘无束的，可今日这一役，她才发现，她还是十年前羸弱无能的那个杜若，那个依附在大爹身上却被他舍弃的小可怜。</p>
江湖这潭水，她越踏越深，也越来越身不由己，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深渊，涉足者若不拼了命地向上爬，就会沦为他人践踏的累累白骨。</p>
除非成为真正的强者，否则她永远要像今日这样违心屈服，今日是不得不嫁给一具尸体，那明日呢？有人要她掏心掏肺，她是否也只能含笑双手奉上吗？</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