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的记忆一下子击溃了她，她疼得直哆嗦，同样的问题，年幼的她曾问起过无数次，每一次大爹都眺望着远方，用缥缈怀念的语气告诉她，那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杜若见到就能明白的人。</p>
看着眼前这张她朝思暮想了整整十年的脸，眉宇间却没有熟悉的怡然恬淡，反而满是威势冷凝的肃杀，他便是大爹心里思念又内疚的那个人吧！</p>
杜若眼里痴狂的光芒立即黯淡下去，大喜大怒也全散了干净，只剩下化不开的浓愁悲怆，她慌乱道：“我失礼了，你不是我大爹，他不会像你这样戏弄我，他是全天下最慈爱也是最残忍的父亲。我剑使得不好，他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厉害，好做我最坚硬的盾牌。我做了蠢事，他也不会骂我傻，只会把我高高举起来，夸杜儿是全天下最乖巧的女儿，你确实不是我大爹，你……是谁？”</p>
木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竟突然有些害羞，赧然道：“李尹殷是你大爹，那我作为他的孪生弟弟，自然是你小爹啦！”</p>
杜若刷地松开手，连退好几步，疏离道：“我杜若这一生只有一个父亲，你既是我爹的弟弟，那我自然是要唤你一声叔叔的，至于别的，我恕难从命……”</p>
木子不曾想她竟这般抗拒，连忙解释道：“起初，我并不是故意捉弄你，我是后来问了萧遗墨，才知道你是华山弟子，又叫杜沐若，我便断定你就是我的杜儿。李尹殷当年把你带走，我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你，可我也整整盼了你十七年啊！”</p>
杜若看着这张无比熟悉却又极陌生的脸，也许十年后的大爹就是这幅模样，依旧英俊潇洒，依旧气质非凡，但即使相像一致，不是便不是，她的大爹用肉躯替她挡过腥风血雨，为她营造了一个绚烂多姿的童年，她怎能有因着一张肖似的皮囊，便认他人作父呢？</p>
“叔叔，我……大爹还在等我，我是一定要找到他的，就算他当年抛下我，但我相信，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我不能在还没找到他之前，就……认其他人。”</p>
木子失落地垂眸，挤出一丝笑容道：“这便是我杀戮如麻的报应吧，可是，李尹殷他迟迟不肯见你，就说明他已经打算为了剑道，彻底放弃自己的七情六欲了，你恐怕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了。”</p>
杜若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如溃堤决坝的江流涌了出来，她泣不成声道：“我知道，为了炳灵剑谱，是不是？可我总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大爹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是我都已经人人喊打，寸步难行了，他还不肯来见我，我就知道他是真的不会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一本剑谱，不要我！”</p>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炳灵剑谱，封神之作，却也是与邪魔的一桩交易。习过剑谱的人，虽横扫武林，雄霸天下，但越练到高层，剑术心术就越邪煞，无一不变得贪婪，欲求不尽。茹毛渴血的秽念日日侵蚀着他们的信念，最终沦为痴狂嗜血的魔鬼，不死不休。志坚如一代大家苗言异，只修习了上册，却自刎羞愧而亡。而皓洁如正道第一人君无忧，只修习了下册残本，也难逃厄运，从此销声匿迹。”</p>
“你出生的那一天，李尹殷受你娘临终所托，许诺为她一辈子守着剑谱。可后来却因你有了私心，他怕你无父无母，受歹人欺凌，想用十年陪你长大。可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剑谱的下落还是被人知道了，他为了保护你，无意中修习了剑谱，最后濒临发狂前，将你匆匆送到华山，尔后随剑谱一同遁世。”</p>
是哪一场恶战，杜若的记忆凌乱起来，那么多次围剿虐杀，到底是哪一个生死关头，大爹才会明知前有悬崖峭壁，还一头栽了进去？她捂住头，蹲在地上哭吼道：“即是污秽邪物，为什么宁愿毁了自己，也不毁了它！留着这样蚕食人心的剑谱，任它精妙无双，又有什么意义？”</p>
“当初我一心想毁了剑谱，可他却害怕做这千古罪人，执拗地要将它流传下去，他说天下能人辈出，未来总有人能勘破剑谱的邪祟，从中汲取无价至宝的精华，真正造福武林。他自视甚高，以为能摒除贪婪，只做守宝的人，却不料，机缘巧合，他还是窥察了剑谱，走上一步错步步错的孽路。”</p>
大爹心怀天下，甘愿以身殉剑，却不想想她孤苦伶仃，杜若嘴瘪成一条线，将头埋在臂弯里，只绝望地消化着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p>
木子也感慨万千地蹲在她身侧，方才将这一段封存了近二十年的记忆娓娓道来，鲜活仿佛还是昨日。可还有许多事，他不知该不该，该何时告诉这个脆弱的小丫头，她的身上背负着太多过往，那些大人们犯下的错，却让她稚嫩的肩膀来抗，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了，李尹殷当初反复强调说要瞒着她，可纸岂能包住火呢？</p>
杜若早前从坊主那只探听了个一知半解，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弄个明明白白。现在清清楚楚知道了，反而更迷茫了。悄无声息流传了百年的绝世剑谱，大爹不舍得让它失传，又不敢让它现世，只能小心翼翼地守着它。她能为大爹做些什么呢？可不可以让她像个无影无根的幽灵去守护，还大爹一个本该快意恩仇的人生？</p>
木子情不自禁地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杜若猛地拍开他的手，抬头质问他：“你不要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你若真的对我有父女的情谊，为什么不来华山看我？大爹有苦衷，你又有劳什子借口？”</p>
木子微微抿了抿嘴，有些彷徨，踟蹰道：“我是……你知道我是谁吗？”</p>
杜若见他一脸凝重，似乎很难以启齿的模样，顿时心软了些，认真道：“不知道，但你应该告诉我！”</p>
木子双眸流转，梗在喉咙十余年的这一番解释，今日终于得以述说，他郑重道：“我是宁毋言，是这碎雨峡的主人，在你出生之前，我从不觉得魔教教主的身份有什么可耻，可你出生后，你娘临死前的遗愿，便是绝不能让你染上邪魔歪道的污名，她希望你在江湖行走，有着正道武林的荣耀，替她赢回体面光彩的名誉。”</p>
他轻吁一记，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这一切不是借口，是心上流脓的痈疽，是我无法愈合的遗憾。我日日盼着重新见到你，却又不敢去找你，我害怕有心人会顺藤摸瓜找出你，知道你和魔教有染。所以我……我只能幻想着你爹带你浪迹江湖，只能在脑海里勾勒你长大chéng rén的模样。却不料，李尹殷这般狠心！但我理解他，很多事，是宿命所定，不能随人心所欲发展，但我们这样重逢，也是天命恩赐，杜儿，不要对我太绝情，好吗？”</p>
他是一代魔教教主，却对她轻声乞怜！杜若双眼瞪地比铜铃还大，下意识就想跑，可腿却吓得僵住动弹不得，只咬着舌头颤声道：“你……你……你是宁毋言！长圣教教主宁毋言？”</p>
宁毋言被她的反应逗得一乐，却立马抿住了笑容，略显落寞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就算我是，也虎毒不食子，你又何必如此惶恐？”</p>
杜若见他露出受伤的神色，心里也老大过意不去，岔开话题道：“你和大爹长得如此相像，怎地江湖上一点风声也没有，难道就没有人怀疑过你们是孪生兄弟吗？”</p>
“八岁那年，我被师傅掳到碎雨峡，关了整整十年，才打败他重获自由。也正是那一年，李尹殷年少轻狂，前来衅事，那一刻，我的童年记忆才苏醒过来。原来，你奶奶以为我被恶人所害，伤心欲绝，将他李尹殷送到了华山习武，只盼他有自保的能力，却不曾料到，同根同源的兄弟，成了一正一魔的死对头。”</p>
杜若终于明白大爹时常内疚的原因了，心里突然仿佛有一汪温泉在冒着热气，直熏得她声音柔软成一片，“你嘴上叫他李尹殷，心里却还是把他当哥哥，不然怎么会为了他，避世不出，一直呆在这潮湿的峡谷里呢？”</p>
宁毋言眼光闪烁，嘴硬道：“才不是为了他，十八岁以前是想出去，出不去；十八岁以后，是为了我苦命的娘亲，不想让她发现，她以为早夭的幼子成了恶贯满盈的魔教弟子，徒惹她悲戚一场。再后来，是为了你，你娘生前反复强调，一定要让你做名门正派的弟子，清清白白地去做一代扬名立万的女侠。”</p>
杜若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人提及她陌生的娘亲，不由茫然地问道：“我娘……她是怎样一个人？ </p>
宁毋言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迅速理了理头绪，避重就轻道：“你娘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我和李尹殷八字相冲，凡事总是意见相左，唯独在爱上你娘这件事上，我们才像一对双胞胎，思想行动全高度一致，甘心俯首做她的裙下臣。”</p>
娘亲竟是这样一个女子吗？以前杜若不知如何去构想她的形象，只当她是红颜薄命的弱女子。现在看来，能同时得到一正一邪两大风云人物的青睐，她也绝非等闲之辈吧。</p>
杜若沉默了许久，终于启齿，将心中那难堪的问题吐露了出来：“大爹对娘一向讳莫如深，那么，你和大爹究竟谁才是我的生父？”</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