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皇后下旨,嫔妃每日例菜减半。
惠宁自来了圆明园便是倦倦的,如今膳食只有素菜,也忍不住挑剔:“夏天暑热,本来胃口就不好,何必要裁减例菜呢?”
翠儿答道:“还不是沈贵人的主意?上回也是沈贵人说要把各宫里的膳食份例折了银子呢,不过是皇上要沈贵人管着的,小主且宽心些,说不定过几日便好了。原也不只是小主这里,华妃娘娘那里,还因为没有华妃娘娘爱吃的蟹粉酥,还发了好大一通排揎呢。”
惠宁摇着团扇:“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皇上忙着军务,后宫节俭也是正常,这不是温宜公主的生辰快到了,皇后本说要晋一晋曹贵人的位分,结果因为如今正是用兵之际、万事拮据,要等到战事平定才能风风光光地行册封礼。咱们原比不得华妃位尊,也不比曹贵人有温宜公主,更是不及甄贵人和沈贵人有宠。简单些便简单些,左右是行宫里,等回宫后,也应会好些。”
翠儿愤愤不平:“若只是这样,奴婢可万万不敢多嘴。只是慎贵人原是和小主一样的位分,也都是有封号的,慎贵人仗着有孕,不仅膳食不变,还抢了小主的份例呢,说是小主无孕,皇上也不来小主这儿,自然要先供给她用。那蕙兰本不过是慎贵人身边的洒扫宫女,竟也敢话里话外刺着小主。从前慎贵人还挨过咱们小主一顿教训呢,怎么如今还是这样,身边两个嬷嬷竟也不管?”
惠宁笑一笑:“慎贵人有孕,原是该紧着些。皇上膝下龙裔也少,如今自然是她金贵了。”
又道:“天气这样闷热,倒不如约了陵容她们出去走走。”
惠宁于是换了一身衣裳,约了陵容一道在园子里散步,谁承想走到一半,遇见了齐妃、曹贵人、欣常在三人。惠宁和陵容行了礼,惠宁道:“怎么这样巧,我原以为只有我和陵容闲不住,出来散散心呢。”
欣常在微微一笑:“原是淑和闷不住了,要出来走走。结果半路上遇见了齐妃娘娘和曹贵人,便也一同过来了。”
惠宁道:“我进宫也不过一年,倒是从来没见到淑和公主,今儿也是凑巧。”说着看了一眼依在欣常在身边的女孩,“公主生的玉雪可爱,怪不得受皇上喜爱。”
淑和上前问安道:“懿娘娘好,安娘娘好。”淑和原不过只有五岁,行礼却是十分娴熟,一举一动都极是规范,可见平日里的礼仪学得极好。
陵容问道:“怎么公主不时常出来走动走动?”
欣常在回道:“安答应有所不知,淑和自幼体弱,便养在我跟前,成日里也是汤药不离身,偶尔身子骨好了也是多去寿康宫和景仁宫请安,再说了,淑和也是个性子安静的,只爱闷在宫里,等闲是不肯出来的,所以才没见着。”
惠宁笑一笑:“我头一次见着公主,身上也忘了带见面礼,我记得我宫里原有一个和田玉的鸾凤项圈,原是我舅舅送给我额娘的陪嫁,也是名贵的好东西,等我回宫后便送给公主吧。”
陵容见状,也想起见面礼这一事,只是她家世卑微,拿不出这样的好东西,只好道:“我前几日刚刚亲手做了一个荷包,公主若不嫌弃的话,我便把这荷包赠与公主吧。”说着便从袖口处拿出一个崭新的荷包来,那荷包用的是织金锦的料子裁剪,绣的是如意合欢的纹样,荷包上还特意绣了两只黄鹂上去,陵容的绣工向来极好,那黄鹂更是栩栩如生,简直就要从荷包上扑簌簌飞了下来一般。
欣常在细细看了那荷包:“安妹妹这样好的手艺,哪里还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呢?”
淑和接过荷包,娴静一笑:“安娘娘的荷包我很喜欢。多谢懿娘娘,多谢安娘娘。”
曹贵人又道:“我前几日在皇上面前说错了话,害得皇上与甄贵人起了龃龉,我今日特意整治了一桌酒席,要向甄妹妹赔罪呢。懿贵人和安答应可有空一同前来呀?”
惠宁和陵容哪里有不肯的道理,只当是解闷罢了:“我们俩自然是去的。”
于是五人结伴而行,走到碧桐书院附近,便看到沈眉庄和甄嬛二人站在一起,仿佛是说着私房话,互相都露出了会心的一笑。陵容见沈、甄二人彼此熟稔的模样,心里略有黯然。
五人走上前去,各自行了一遍礼,便听得欣常在道:“我还以为一路上能碰到懿贵人和安答应已是凑巧,没想到甄贵人和沈贵人也有这样好的兴致。”
沈眉庄笑道:“难得这会子天气凉快些。”
曹贵人瞧见甄嬛,却道:“甄妹妹在这儿就好,我还正要去找妹妹呢。”
甄嬛微微垂着头,恭谨道:“不知曹姐姐有何见教?”
曹贵人歉然一笑:“上次是姐姐失言了,听说还引的皇上与妹妹起了龃龉,少不得要向妹妹赔罪了。”
甄嬛温和道:“曹姐姐哪里的话,妹妹不过是在御前和皇上嘀咕了几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欣常在道:“妹妹呀,深受皇上的宠爱,与皇上嘀咕几句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要是换了别人,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齐妃听见了,含酸带醋道:“我们哪里能与甄贵人相比呢,若是真要在皇上面前嘀咕,那总得见得上面吧。”
曹贵人急急打断:“好了好了,我们哪有站在这儿说话的道理呀?不如去我那儿坐坐吧,我还特地命人备了一桌筵席,要向妹妹赔罪呢。这不,还特地请了齐妃和欣常在她们作陪,甄妹妹你可一定要赏光啊。”曹贵人的目光又转向沈眉庄,“听说沈贵人弹得一手的好琴,这俗话说主雅客来勤,可是我这个做东的呢,又实在没什么本事!所以还得请沈贵人为我们弹奏一曲来留客呀。”
沈眉庄不以为意:“如此,多谢曹姐姐美意。”
曹贵人的烟爽斋在翻月湖的岸边,通幽曲径之上是重重假山叠翠,疑是无路。谁想往假山后一绕,几欲垂地的碧萝紫藤之后竟是小小巧巧一座安静院落,布置得甚是雅致。
曹贵人命人抱了温宜出来,温宜裹在水红色的襁褓之中,甚是可爱,连淑和见了温宜,也说:“妹妹真是玉雪可爱。”沈眉庄不由得露出一丝艳羡的神色,转瞬掩饰了下去。
几人轮流抱过温宜,又坐下吃酒,曹贵人布置的菜色极为精致,她又殷勤为众人布菜。众人吃得酣畅,沈眉庄也起身清弹了几曲助兴。
曹贵人命人上了一道白玉蹄花,用猪蹄熬制,又用嫩豆腐和乳汁相佐,汤浓味稠,色如白玉,极是鲜美。沈眉庄尝了一口,果然赞不绝口,用了好些。
酒过三巡,众人用过了饭食,闲聊片刻,曹贵人又嘱人上了梅子汤。
欣常在笑吟吟地看着她面前那碗梅子汤:“方才动了荤腥,现在又给咱们解腻,你的心思真是难得。”
众人纷纷饮下,惠宁也用了好几口,只觉得酸甜凉爽,很是宜人。甄嬛因为不爱吃酸,便浅浅饮了一口,而一向爱喝梅子汤的沈眉庄,用了几口后忽觉恶心,用帕子捂住嘴,可还是一时掌不住,吐在了一旁甄嬛的碧水色绫裙上。
曹贵人见此情况,忙道:“沈贵人这是怎么了?”
沈眉庄忍着恶心:“许是方才多吃了些白玉蹄花,有些恶心。”
齐妃疑惑道:“恶心?这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会恶心呢?”
曹贵人若有所思,问道:“你这样恶心有几日了?”
沈眉庄缓缓道:“近来天气炎热,我不思饮食也有六七日了。”
欣常在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莫不是……有喜了?”
曹贵人环视周围,然后悄悄问道:“我问你,你这个月的月信来了没有?”
沈眉庄迟疑着:“我……”
欣常在急急道:“哎呀,大家都是姐妹,有什么可害臊的,快说呀。”
沈眉庄这才答道:“这个月已是迟了半月有余了。”
曹贵人松了一口气:“这八成是有了。”又看向齐妃,“齐妃姐姐,你说是不是?”
齐妃又问道:“你这几日,除了恶心,还有没有觉得身子懒怠,不想动弹,还有时候想吃辛辣的食物?”
沈眉庄害羞点头:“是。”
曹贵人忙唤了太监进来:“小卫子,快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沈眉庄急忙道:“记得要请刘畚刘太医!”
曹贵人的太监很是伶俐,请了刘畚之后,也往皇后、皇上那里报了喜信。
等刘畚诊完脉相,皇帝已然进来了,众嫔妃忙急急请安,皇帝问道:“如何?是真的吗?”
皇后也问:“太医,可确定是真的有孕吗?”
刘畚恭恭敬敬地走到皇帝面前,跪下身子:“臣恭喜皇上,恭喜小主,小主确有身孕,已一月有余。”
皇帝抚掌笑道:“好!都起来吧。”
皇后仿佛是不放心:“剪秋,档案拿来我看看。”
剪秋拿来档案,翻到那一页,皇后露出一点笑意,将档案递给皇帝:“皇上你看。”
皇帝看了片刻,笑道:“日子不错。”沈眉庄的脸已是绯红一片。
皇后问道:“沈贵人的贴身宫女在哪儿啊?”
采星、采月忙从后头走出来,徐徐一礼:“奴婢在。”
皇后叮嘱道:“你们是沈贵人身边贴身服侍的宫女,如今她有喜,更要事事小心照料。每日饮食起居都要来向本宫回禀。”
采星、采月自是应下,皇帝夸赞道:“还是皇后细心。”
皇后又道:“皇上,现在沈贵人既然有孕了,是不是应该找一个稳妥的太医帮她照顾着。”
沈眉庄忙向皇帝道:“皇上,刚才来给臣妾诊脉的,是太医院的刘畚。臣妾觉得他很不错,他又是臣妾的同乡,要不就让他来照应吧。”
皇帝点了点头,皇后也“唔”了一声:“那也好,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你的身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可以有什么差池啊。”
曹贵人见机,微微一笑:“臣妾疏忽了,皇上皇后来了半日,竟连茶也没奉上一杯。”
皇帝握住沈眉庄的手,神色尽是温柔:“正好朕也渴了,你想喝些什么?”
沈眉庄的脸愈发红了,羞怯道:“臣妾适才打翻了一些梅子汤,现下倒有些想了。”
曹贵人一叠声地道:“有有有,梅子汤有的是,若是妹妹喜欢,我天天叫人做了送你那儿去。”
曹贵人这话说得未免露骨,齐妃看了她一眼:“曹贵人真是贤良淑德啊。”
曹贵人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继续说道:“来人,送梅子汤上来。皇上皇后一路过来想必也口渴了。”
皇帝点一点头:“也好,其他的也就罢了,只是甄贵人不喜欢酸的,她那一碗要多放些糖。”
甄嬛听了,心中原有的因为沈眉庄有孕一事的酸意忽然也觉得清甜如蜜,面上更是展颜一笑:“多谢皇上。”惹得皇帝又是多看了甄嬛几眼。
次日,勤政殿那里便下了旨意,赐给沈贵人一个“惠”字作为封号。这样一来,沈眉庄便要比甄嬛略高一阶了。
甄嬛和沈眉庄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只怕华妃失势又东山再起,沈眉庄有孕,甄嬛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有人会拣这个空子占便宜。
还没等甄嬛想出一计,温宜公主的生辰已经到了。皇帝特意在九州清晏设宴,并邀请王爷、郡王、贝勒及其家眷一同前来,丝弦管乐等一律在翻月湖的水阁上演奏,殿内竟也听得十分清楚。
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并肩而坐。皇后身着绀色蒂衣、双佩小绶,眉目端然地坐在皇帝身边,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酒席开始,一队身着碧水色绣银丝舞衣的舞女翩然而入,舞姿袅娜娇娆,眉目更是含情脉脉,举手投足间俱是更显其身段风流,众人一时间看得已是迷醉。
陵容半掩着团扇,问道:“宫规严谨,亲贵男子不到大节庆,不得与嫔妃同聚,这些亲王贵眷我都不认得。姐姐可认得吗?”
惠宁略略向对面扫了一眼:“我从前跟着我额娘出门应酬过,亲王福晋我倒是认得齐全,只是亲王、郡王、贝勒等人我并不曾见过。坐在第一位的亲王身旁的是恒亲王的侧福晋刘佳氏,想来为首的必定是恒亲王了。这一位仿佛是敦亲王的福晋博尔济吉特氏,说起来还是宫里博尔济吉特贵人的姑母,自然坐在福晋身旁的便是敦亲王了。”
陵容看了一眼,又微微一笑:“敦亲王的样子威严,不免叫人害怕,只是见着对福晋却是挺好的。”
惠宁娓娓道来:“敦亲王的生母,是先帝孝昭仁皇后的亲妹妹,是先帝诸子中除理亲王外身份最高者,自然不怒自威。说来敦亲王不得先帝宠爱,脾气也不是顶顶好的,可是对福晋却是极其疼爱。”
陵容一笑:“都说威武不屈的是男子汉,我瞧着,会疼人的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呢。”
皇帝举起酒杯,对着敦亲王一笑:“老十,朕先敬你与福晋一杯。”
敦亲王与其福晋忙起身饮满一杯:“多谢皇上。”敦亲王坐下来之后更是得意一笑。
陵容不解,忙问道:“姐姐,我看这敦亲王貌似对皇上不敬,为何皇上还这般笼络?”
惠宁微微偏头道:“做嫔妃的,皇上对亲王的态度约莫来轮不到咱们来问,这大约是朝廷上的事,后宫不得干政,大庭广众之下我也不好说与你听,等回去了我再慢慢跟你说。”
陵容应下,又听得坐在宝座上的皇帝问道:“老十七估计是又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肯挪步,这个时候还不来?”
坐在果郡王位置一旁的慎贝勒道:“皇上,您还不知道,十七哥他是最随行自在的。”
皇帝无奈一笑:“左不过是家宴,朕也看他逃席惯了,就由他吧。”
这时候齐妃“哟”了一声:“惠贵人这只发簪,真是精致啊,是太后新赏的吧。”
皇后道:“太后知道惠贵人有孕,特意叫人送了来。那簪首上的葡萄石榴纹样,是多子多福的好寓意。”
华妃微微一笑:“这只簪子贵在,是太后生下十四爷的时候,先帝特意赏下来的。”
曹贵人接过话来:“由此可见,太后是多盼着惠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好想知道,是多俊的一个阿哥呢?”
沈眉庄羞怯一笑:“我倒盼着是位公主,和温宜一样的可爱呢。”
忽听得殿外太监扬声报道:“端妃娘娘驾到——”
众人俱是精神一震,华妃脸上的笑意骤然间消失,只故作冷静地看着殿门口那一抹淡丁香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