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日暮时分降临。
院落西侧的某个房间亮着昏暗绰绰的影。
褐衫粗衣的女子悄然沉睡在冷硬的榻上,眉间像是笼着一层万年难融的冰雪,固执地以蜿蜒的姿态嵌在她的额间,一分一毫也不肯平息。
她的面色苍白到几乎与面上凝出的汗珠一样透明,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连紧抓着被角的手指都被捏得毫无血色,只有眼皮下的眸子极不安分地动着,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而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凌昭便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醒,那木质的梁柱便在幽幽烛光中露出了陈年老旧的色泽,占据了她的视野。
没有浓稠到让人窒息的血腥,没有缺脚少腿的尸体。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地方,凌昭这么想着。
有人从旁伸出一只柔软的帕,轻轻擦拭着她额上的冷汗。
“……你醒了?”
带着慈祥面容的老妇人朝她笑了笑,眉目之间皆是善意,“是不是睡这土榻不习惯?若是觉着这榻硬了些,就叫我家那口子多抱床被子过来,给你垫着……”
这么说着,她又抬手向凌昭的额上擦去,立刻便被侧着身躲掉了,她也不恼,仍用那双炯亮有神的目将她望了好一会儿。
“……我也曾有个女儿,她若如今还活着,是该与你一般大小了。”
她忽然开口说起了陈年往事,凌昭却并不知如何作答,事实上,她并未有过与人亲密话家常的经历,因而更不知在此等态势下她该以什么样的表情语气对她做什么样的回答,于是只能沉默。
“你们不是遇上山匪才流至此的吧。”
凌昭未料到她此番言语,只觉掩藏心事像在刹那被戳破,面上却仍自镇定。
“我的女儿,每逢心里有事瞒着,便同你的表情一样……”
烛光为那老rén miàn上的沟壑多添了几道阴影,她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缓缓笑了笑,“那孩子话也不多,总是沉默寡言,却长了双像葡萄一样圆圆的眼睛,黝黑头发像漆木一样亮,就凭这面貌,也格外讨人喜欢……只是年级小小就叫贼人掳走,不知卖到哪个地方去了……”
她的神情在瞬间黯淡了下去,却又想起什么似地,笑着抬眸望着她,“……孩子,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娘?”
这是一名丧失爱女多年的老妇人对一个陌生人的恳求,在这样的年岁和固守不得出的村镇里,她恐怕是此生都再难听见自己亲生女儿的一声呼唤,所以她找上她,对她提出了一个甚而微小的请求,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拒绝。
可凌昭却只能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抱歉。”
她看见她的眸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熄灭了,举着帕子的手一下垂了下来。
“……斯人已逝,老人家,你……还是节哀。”
冷清烛火昏暗摇曳,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夜幕中沉了下去,比冰更冷,比剑刃更加无情。
“啊……是我唐突了,实在叫姑娘见笑。”
她唇边泛起个艰难的笑,带着些苦涩,继续开了口:“……这村镇偏远,百年出不了一回大事,姑娘你便安心在这里歇着,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老婆子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粮米和被褥。”
低沉步声渐地远了,又悄然在门栏处停下,苍老喑哑的声音便透过隔断传了过来,“……姑娘,你回扬州的时候能否替老婆子留意一下?小杏子长了双葡萄样的眸,头发像上好的漆木一样亮……你若寻着她,劳烦替我传一声……祥礼村的邱婆子还在等她回家吃饭……”
哽咽的尾音迅速散在夜风中,凌昭那和面色一般苍白的唇就这么以奇妙的形状凝固,和未来得及发出的声音一齐卡在喉咙里,如一根尖锐的刺,扎得她微微的痛楚。
亲情是种什么样的东西?
这问题于凌昭太难,自然无法回答。
她是被金大复捡来抚养的孤女,自小就没有家人,以后也不会有,因而那些源自于血缘上的牵绊她不会懂,也并不很想弄明白。
那么生离死别呢?
大抵没有那么一天让她感受了。
垂眸望向手臂上已过大半的黑线,凌昭的唇角略略弯了弯,露出了个极为嘲讽的笑容。
她会死在他们任何人的前面。
她为自己平白生出的无用情绪感到可笑,聚力弹指灭了那摇晃着的烛火,沉默着闭上了眸,脑中忽而涌上了个奇怪的念头。
若是她死了,萧陌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身体透支的竭力未给她留下太长的思考时间,凌昭又阖眼睡了过去。
不辨朝夕的昏沉。
异乡那轮安然的圆月并未给任何人带来类似心安的抚慰,只冷冷清清地高高悬着,像是一只睁大了的眼睛,静观世间悲苦。
夜巡人的梆子声间隙着响,转眼五更,当第一声鸡鸣从某家院落响起,远方的某处忽而传来一阵细微而又零散的震动,一点一点,极其迅速地向这里逼近。
——是马蹄声,间杂着某种金属碰撞的声音,顺着地面泥土,悄然爬进了土榻上的两只耳朵。
榻上人蓦然睁眼。
那是一支阵仗不算小的马队,从及地入耳的震动声算来,约莫有十几号人马,直直向着这方而来。
是跟着蓝水蝶追过来的死士?
还是不知何时盯上她的其他人?
不管是哪一种,这情况于现在的凌昭而言都不是很妙,甚至可以说——是糟糕过头了。
强自按下心底的不安,凌昭反射性地就要坐起来,手脚却像不受控制般仍软软地躺着,半分气力也使不上。
便在她与自己的躯体做着抗争的时刻,那屏风后头的门忽地一声就开了,那裹着布巾的老妇迈着急急的步进了屋来,一面叫道:“姑娘!那西头山的山匪下来抢劫了!你可快些同我一道去避难!”
凌昭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色,任她扶着下了床,嚅动着苍白的唇问道:“……这是经常发生的事?”
“唉!”老人叹了口气,摸起厅外桌上的一只包裹,动作很是熟稔,“这本是有一阵子没事了,约摸是逢上这旱热的天,山上收成不好,他们便又下来抢了……”
她一手推开门,嘈杂人声便立时大了起来,只见攘乱焦急的人影在街上四处窜逃,和着一些犬吠和孩子的哭声,实在是乱成一锅粥。
凌昭和这妇人很快也混进了逃荒的队伍里,几乎是被人潮推着往前。从镇子西面下来的马蹄声离得极近了,这万分紧急的时刻,无人愿意留下做那些马刀下的亡魂,忽而便有个人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不好了!山贼抢完钱放火啦!”
凌昭扭头一看,果见不远处的一栋草房起了黑烟,伴随着逐渐涨大的火势,缓缓将那屋宅吞噬在了橙色的火焰中。
人群在此刻瞬间慌乱起来,不知有多少人踩着她的脚跑过,也不知被谁捅到了伤口,痛得她立刻流着冷汗弯下腰去,让那妇人急得口中直叫嚷。
“……大娘,大叔呢?”
凌昭忽然想起了那位只在最开始见过一面的年老男性,想来是她提过的丈夫,这便开口问道。
“嗨呀!姑娘你可别管他了,这老头子大早便搭车赶集去了,命硬着呢!”
仅在一问一答的片刻,两人便已被甩到队伍的最末,却与那些纵马而来的灰尘极近了,凌昭甚至能看清那马首面上的狰狞刀疤,像一只巨大的蜈蚣,悄悄盯上了猎物的喉。
“女人!有年轻女人!”
山匪之中有人叫道,立时便起了一阵乱糟糟的哄笑:“阿亮!你小子是想女人想疯了?”
“……胡说什么,待我把她抓回去给老大做二房!”
“争什么。”
一直闭口未言的青年说道,仅一只完好的左眼淡淡睁着,眸色如百丈湖水一般深不见底,“谁抢到,就是谁的。”
马蹄溅起的尘土夹沙扑面而来,凌昭忽然伸出只手,轻轻向那妇人的肩上推了推,语气依旧无风无浪,“……快走。”
她身上重伤未愈,只是小赶片刻便已竭力,眼下脚力,是无论如何逃不出追捕了。如果她留下的话,兴许……
摸上腰侧的手掌一空,凌昭的心一下沉了,她怎么忘了,那换下的衣服上挂着的bǐ shǒu和链鞭,她一样都没带来。
“说什么傻话!我怎可丢下你一人!”
凌昭心算的两法无一应事,那毫不领情的妇人反倒一个劲地拽着她的手往后拖,仍然不懈地做着徒劳的尝试。
两人极快地被层层圈在了马队中间,凌昭感觉到了从各个方向投来的视线,像是被狼群锁定的猎物,灼热目光几乎将她的衣服烧了个透。
有人下了马,“嘿!这里还有个老的,怎么办?”
“总不能把她抓回去当三房小妾吧?”
一阵乱糟糟的哄笑。
那人走上前来,捉住了老妇人的胳膊,表情很是愉快:“老人家,小爷我今个儿心情好,不会为难你~你只要乖乖把女儿交给我们,赶明儿还能当我们老大的丈母娘哩!”
她立刻双膝不稳地跪了下,在那群山匪面前将头磕得咚咚直响,不一会儿就有血从磕破的脑门细细流了下来。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老婆子家里只有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还请大爷放了我母女,如此恩情,来日老婆子定当全力相报!”
说着,她便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铜子,低着头远远放在地上,立刻便引来了一阵嘲笑。
“我说啊……”
那人蹲下来,将头垂到能与她平视的程度,缓缓开口:“老人家,你这可不厚道了?就这么点儿钱……你是打发叫花子?”
不等她说话,他就站起了身,从上方冷淡地瞥着这团灰蒙蒙地身影,“废话少说,这姑娘小爷今个儿是非带走不可了!我也不想杀你。快些滚吧。”
“不!!”
她一声惨叫,忽而扑到了跌坐在地的凌昭身旁,一把将她揽到了怀里。
“你要带走她,就先将我杀死吧!”
阴鸷之色在瞬间缠上了他的眸,那是凌昭再熟悉不过的杀气。
她心下暗道不好,分明是卯足了全身的气力想要将面前之人扯开,手脚却像软的一样,丝毫没有力气。
“这么想死?……那就成全你吧!”
“……慢着!”
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刀影一晃,鲜血便像泉涌一样喷溅而出,在高达三尺的地方落下,扬了她一头血雨。
很烫,皮肤被淋到的地方像是要灼烧起来一般的疼痛。
面色惨白的女子像是在一瞬间失了神智,任那具抱着她的温热尸体仰面倒在沙土中,迅速染红了脚下的砂土,那只头颅便像只糖豆子似地骨碌碌地滚了过来,停在她的手边,悄然无声地瞪眼望向不知道哪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