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陌然见过怀信,且与之交情不浅。
罗圩观联合几大名门正派,围剿邪教歪道的时候,萧陌然正以大弟子的身份首当其冲,对上的邪教外援头领,正是怀信。
这一对自小被金大复浸在血坑中泡大的师兄妹,既然凌昭有个未亡剑主的称号,那怀信也有。
他叫剑使白城。
名号不知是谁第一个叫起来的,可当他的锋利剑芒如一只惊鸿挥出,照亮了旷野中的半片天地,白城的名号便已作实。
黑色的玄铁的剑身,斩出的却是白色的光。
萧陌然就在这光阵中与他对峙。
那青色的道袍在两股相冲的力道中狂翻,发育未完全的少年身高只到敌人一半,可那执剑竖指的熟稔姿态透出的却是十足的自信和老成,仿佛他早已在相似境地历遍万千。
咸阳顶头的黑云铁铅一样沉下来,两侧的巨大旗帜在狂风中猎猎,连同龟裂到一寸寸裂开沟壑的黄土缝下,都像暗藏着一片无名地域,在北风的召唤下发出同样嘶哑厚重的喊叫。
那风实在大,甚至将有些功力不那么足的下等兵吹得动了脚,双方阵仗皆出现了些许sāo luàn的时候,少年开了口。
他的声音虽不及现下清朗,却也温浅,话却说得极慢。
“邪道妖众,今日我六大门派皆已在此,尔等妖道可伏诛?”
魔教一侧有人笑了起来,浑浑声线震得人肺脏皆动。
“区区黄口小儿,奶还没喝够吧?来大爷这里撒野,也要照照镜子!”
少年的如星一般的眸色深深,面上浮出了个微妙的笑容。
他说,“如此,那便莫怪晚辈不客气了。”
小小的人儿只略略一动,场势上一根紧绷的弦蓦地便断了。
他背后的万千同僚嘶吼着发出掠阵的第一波冲锋,对面的人则更加不甘示弱地结伴冲了出去,发出同样震耳的咆哮。
脚步马蹄溅起的灰土相冲,被紧逼在其中的少年面上却仍挂着笑,丝毫未有将要闪避的动作。
他只是动了一动手。
那背上挂得罗旭铸剑便像只玩物,轻巧巧落在了他的手——左手。
黑衣的男人紧盯着那人的面,迅速回到了警戒的战备状态,他的面上已不带丝毫为它事所困的烦扰,只是冷凝着,如同望见天敌的野兽。
“我记得你。”
萧陌然的神色未变,只是微笑,“我也记得你。”
怀信的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能让我记得的人,很少有活着的。”
“真不巧,看来活着的,其中有我。”
当年那位左手使剑的少年身影与当下之人重叠,怀信的眼神一扫,定在了他揽住凌昭的手臂上。
“师妹,过来!他是敌人。”
萧陌然垂头望向怀中人,她未动,他的笑意就像要从唇间眼角溢出来似得,轻柔而无声。
“看来内子并不想过去。”
他之此言叫怀信心中一颤,高大的黑衣男人便错愕地低头望向他师妹的脸,苍白、毫无血色、又好像失了生气。
“师妹……他说得可是真的?”
雨丝簌簌而下,没有人答话。
可那两人紧靠在一起的姿态做不得假,而他向来抵触别人触碰的师妹竟然丝毫没有要将身子挣脱出去的意思!
“师妹!”
怀信握着剑柄的指节已然发白,“……他是正派的走狗!”
穿过薄薄的雨幕,伞下的一道视线淡淡与他对望,那对深褐色的瞳印不出一丝活物,虽然像是死了,那死掉的目光却仍是摄人,像要穿过他的眸底到内心深处一样。
凌昭泛白的唇轻轻开合,说出来的话却是一把刀,准准实实地捅在了他的心上。
“你快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的脚步动了一动,竟是转身直接将面朝向了萧陌然的怀里。纤弱单薄的背影无声对怀信说着拒绝。
高大男人的斗牛补黑色锦袍已然尽湿,头顶之上却仍有雨点凉凉砸下,让他在不觉间觉到了有些冷。
起初一丝是从心尖泛起的,后来又掺了些至苦的东西,顺着流动的血脉冲进了他的口腔,泛起极为难言的滋味。
怀信的面因这滋味在瞬间扭曲,没过一会儿,又像是冷静下来一般,让那周正的五官在片刻复了原。只是他的手指脚尖,甚至连心脏都已凉得透彻。
两人执伞而立,一人站得远远。
僵默着的林间树上忽而传来了些微的动静,不远处的某棵白桦树的枝叶哗哗动了一下,跟着与之相近的树枝也微微地动了。
有一片梧桐的树叶顺着雨水飘了下来。
不像那一地干枯的橙黄,这张的颜色是绿色的。
萧陌然搂着凌昭退了三步,让出了遮天的梧桐树影,复而抬面对怀信微笑道:“看来这里不是叙家常的好时机。”
怀信的眼角一扫,体内察知在瞬间灵敏,便依稀看见了周围树干后头的三只衣角。
而树枝上也有人。
他扣在剑柄的右手丝毫未松,忽而有一阵风吹摇了顶上枝叶,便接了一阵豆大的冷雨射了出来。
那些水珠带着狠刮的劲儿迅速坠落,间或夹着些亮闪的冷光,一同射向他的面,竟在奔面而来的一瞬化成了小颗铁铸的弹子,杀气腾腾地扑了上来!
哐——!
铁弹子带着力道撞上冰冷的鞘,便见小小的火花迸溅而出!几乎就在这同时,那些小巧圆润的铁粒迅速发出了亮光!接二连三地在怀信身边爆破开来!
他躲闪已是不及,便迅速凝了气生生挨住这一遭炸,眼角刚瞥另一侧的战况,竟见着同样一把的铁粒直直向着伞顶而去,立刻惊得他大吼了一声,可在这一声从喉咙叫出之前,执伞的男人就先一步动了。
“小心!”
嘭!
纸伞挨不住那爆炸的力道,便在那阵夺目光辉中散了架,带着力道将那竹制伞骨嗖地分散钉在泥土和树干上,也有一枝,钉进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心脏里。
那个刺客倒下了,树林的后头又钻出了五六号人填了上来,竟像是无休无止的意思!
黑衣人首领的眼神在这两侧徘徊了一阵,终于将目光钉在凌昭的身上,他的手只略略抬了一下,藏在林间的这些眼瞳便都已聚焦在凌昭身上,像是盯住猎物的群狼。
攻势再起之时,手下毫无停顿。
漫天的寒刃利器之光在须臾之间,密雨一样地浇了下来,连片而下,形成了一张投掷暗器的银色铁网,将以那二人为中心的头顶半空避得毫无退处!
他们的杀意明显,是直奔着凌昭而去,目的便显而易见,是为了那株草药。
千年神草——育沛草。
这株名草仍在叶家庄藏着的时候,便已引起诸路人士的眼红,可要么是碍于名门正派的颜面难以开口讨要,要么被叶家庄纳入的成群高手门客的威风所慑,竟无人敢去盗走这药草。
云剑梦宝的风声和一众风言风语起来了,传到庄主叶洵的耳朵里,这位明智的男人便将这传家三代的神草放到试剑大会的风口浪尖,并以首胜之礼将其散了出去,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欲求宝物于身长久,也要看其主人有没有护住它的能耐。
祖传宝贝流失江湖,到手的也被丢了,叶洵虽然心痛,却更不想拿全庄上下的性命与其做赌。
——毕竟在许多年前,已有一个林立炤的例子。
可现下,这只人人眼红的宝贝,正在一个无名的小姑娘手里。
于是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和**让某些人着了魔。
虽然凌昭自己也是为草药入魔的一份子,可不代表她允许别人从她的掌心夺走她的东西。
落在她掌里的东西,便是属于她的,除非她自己弃掉,否则绝不允许别人拿走。
怀信看着那人怀中的纤细身影,她被一层透明的气场护住,尽管早已没有雨伞顶头,仍未有一滴雨落在她的身上。
那人将她护得滴水不漏。
寒刃交织的密网中心,有剑光刀芒从人群缝隙中闪出,间杂着铁刃碰撞的尖声,一阵阵鸣颤入耳,稍显轻松地另一侧,便有人拔出了腰间的玄铁黑剑,带着战局一同搅上了更为激烈的另一边。
可四面八方涌上的人太多,纵使三人皆已功化破境,也难挡这百八十只胳膊。
怀信用内力聚起的气罩在不觉间被戳出了几只狭小裂缝,便有铁子顺着结界所破之处擦了进去,直在他的面颊飞出一道血痕。
这波攻势猛烈,他与那十号人对了许久,才冒着将背上空门毕露的危险,向其中的一面破了一口。
刀刃入背的刺痛让他的额角流下几滴冷汗,可他未有回身周旋,只是向着另一半shā shǒu用**砌成的人墙中强行突破。
背上、胳膊、腿上不知多了多少血痕,怀信终于冲到了另两人的面前,和他们背对靠着。
刚破了一口的包围圈又被填上了。
局势实不容乐观。
萧陌然怀中之人动了一动。
“不要逞强,你的内力尽失,现在出去,反而是个麻烦。”
浅浅的低音响起,一字不差地漏到了背后的怀信耳里,立刻让他的浑身如遭雷劈一般木住了。
“……阿凌怎么了?”
另一个人答:“她毒发时强行逆脉,现下已功力尽废。”
黑云密密麻麻压了上来,怀信脚下险些不稳,扬剑一声痛呼:“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她的性命已被他折了,可现下竟连她的武功也被他夺取了吗?!
黑衣的男人呼喝着,怒目似要瞪出血似地红,手下剑芒飞快地闪,躯体的残肢便像被割断的苇草一样飞了出去。
将那群率先出头的刺客斩了个七八,怀信又稍退几步,紧盯着敌人的眼神警惕如豹。
他低声道:“金大复的眼线遍布,若他找你要这育沛草药,你万万不得给他。”
“……什么?”
凌昭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所有和这云剑梦宝有关的线索人我都已经处理掉了,你若寻到了消息,记得不要留活口……还有,”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金大复要杀你,西厂,你不要回去了。”
“我不会让她回去。”
萧陌然的语态淡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她一毫了。”
瑟瑟的秋雨,凉凉的寒芒。
这一对背靠着的男人,曾在昔日拔剑相向,却在此时颇有默契地达成了某样共识。
第三波猛烈的攻势带着更为渗人的杀气涌了上来,怀信却蓦地一声笑了。
他与凌昭一样,都是表情鲜露出极大变化的人,可在今一朝,他的心脏先是从凡间跌到了寒冰地狱,又从那里爬到了血池地狱,这极短时间内造成的心性变化,不可谓不大。
却像是一种获得解脱后的重生。
“师妹,师兄再不能护着你了!”
雄厚的笑声中传出的内力震荡,像海潮一样四散开来,震得周遭枝叶上的水珠都落了下来。
“这育沛草药便由我收下,从今以后,山长路远,凡事都要靠你自己多加保重了!”
女人的身子一抖,蓦然回头的眼神中透了不可置信,却只看到了一只奔逃而出的影子。
像是一只孤鸦,正从群叠黑狼追捕中逃脱。
就在这时,她的身体一轻,一搂一抱间只是须臾,凌昭便和萧陌然上了半空。
“夫人,抓稳了。”
萧陌然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