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中行途的三人组一下扩成了十七人的队伍。
分散在队末的男人们,三两作队抬着重木制的箱,一步步踏在干涸夹杂细砂的黄土上,让木箱里的事物在摇晃中发出清脆地碰撞声响。
像是什么细碎金属的撞击声。
布衫衣袍的男人和镖运的队首骑着马行走在队伍的正央,旷野的静寂下,有一人率先开了口:“孟兄运得什么货?”
粗壮身材的男人笑答:“家本买卖,不过一些铁刃冷器,算不得稀罕货。”
这一言尚未出尽,远远走在前面的女人蓦地回头,娇媚声色酥得要入骨。
“这位大哥可是说笑呢,奴家还未见过有人愿往北地行商。你这成箱的wǔ qì,莫不是要带去荒芜之境卖给沙狐野兽?”
孟行天哈哈地大笑起来,腰间围着的一只虎皮也随着他大笑的声音抖动起来,可他的眼里却是镇定的一波湖水,未翻丝毫波澜。
“蓝姑娘当真有趣,只可惜姑娘猜错了。在下的兵器,不卖只租。”
“哦?这可算一回新鲜事。”
萧陌然微笑着淡淡地接道:“怎么个租借的办法?”
“好兵配英雄,庸兵配凡骨。我这箱内的一百零八件兵器,全看交易的对象租借。不过随好随坏,他们都只有一个命运。”
孟行天收笑勒马,那些在后头扛着xiāng zǐ的十三号力奴也住了脚,这长队便突兀地在前后分了截。
“——他们都逃不了一死。”
西风在耳边呼啸。
掀起旱地上的尘沙,像是一层黄蒙蒙的雾,看不清分裂成两伙人的脸。
可这空气中乍然崩起的冷涩杀意,让凌昭更紧一分地握住手中的剑。
——来者不善。
这位客栈前夜堵住他们去路的陌生人,和他带的一队力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强硬走进他们赴往南疆的路途,没有身份、不问原因、未曾照面、却知晓他们的名姓。
无论是可疑之处的哪一点,都显示了他们绝对不是漫无目的就此跟上来的路人。
他们要什么?
“蓝姑娘的面色怎么这样难堪?”
孟行天又地大笑,看向蓝水蝶的眼神很是奇异,“在下不过是开个玩笑,姑娘不必当真。”
他抖动缰绳驾马,再次带着那十三人接上萧陌然的队伍,言语之间很是平淡。
“不过……这位姑娘,还真是话少。”
他的目光一动,尖尖眼眶中的褐目一下转到了凌昭身上,表情耐人寻味。
“孟兄见笑,内子向来不善与人言道,如此反应,已是自然。”
视野中面色苍白的女性侧脸尚未停留三秒,便换成了一张如玉带笑的俊颜,孟行天也只笑了一笑,“内子?这罗圩观大弟子的婚事我可还未听过,只听萧兄这一言,却让在下更加艳羡萧兄的艳福了。”
孟行天又一眼穿过旁边人的胳膊,瞥到了凌昭手中的玄铁剑鞘,兴味盎然地笑道:“夫人真是拿了柄好剑。”
似敌非友,绝非善茬。
抬着装满兵器xiāng zǐ的人像是无痛无感,随着马队行了三十里路,也未有一人掉队,甚至连他们的气息都还和出发之时一样平稳,一连步伐都轻而平稳。
可纵使这伙人再非善类,萧陌然对待他们的神色依旧如常,风度翩翩分毫不失仪态,此等姿态,完全不像个亡命之徒,反倒像是贵胄公子,只是携侣出行同游。
孟行天曾在无数江湖消息上听说过萧陌然的事迹,可千言万语,都不及他亲睹这一幕心下敬佩。
萧陌然确实是公子,智计满腹而风姿卓然,可他并非剑客。
而凌昭是。
那一言不发面色苍白的女人,虽看似寻常,可孟行天还是隐隐从她的身上察觉到了些许违和。
——她的身体,过于羸弱了。
那样惨白的面色,和单薄到像纸一样的躯体,只让人觉得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的整个人都吹散。
她是没有内力的。
这一点,自她被萧陌然半抱着接下马,软靴着地的那一瞬,孟行天就察觉到了。
可她握着腰间那一柄剑的气势,就像一道凌厉寒霜,仅是看着,便已能感觉到鞘里的亮芒了。
这年头,未拔剑就能让人感到逼人剑气的剑客已然不多了,尤其——还是个年方双十的女剑客。
孟行天在这番打量中缓缓收了眼。
紧绷如弦的气氛中,队伍仍在行驶。
荒漠干风猎猎,千年的裂土化砂,带着股气力卷上行路人的脸,有些疼。
这一路气氛不算尚好的行程,走走停停,三日过古城遗迹,五日趟黄沙热漠,终于在第七日,看见了一泊湖水映着的白顶山脉。
“天山!我们快到了!”
蓝水蝶地眼几乎要燃起来,一面大声地向着城镇的炊烟策马而去。
萧陌然冲着一旁的孟行天一笑:“我们的目的地已到,孟兄准备作何打算?”
孟行天仰头看着茫茫白雪的高山,淡淡自语:“原来已然到了。”
他又回头,对上萧陌然朗星般地眸,笑道:“既已到此,萧兄不若同我去尝一尝这边疆大漠的烈酒?”
掺着泥沙造的酒馆土房不大。
两坛马奶酒一上,浓浓地酒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
抬着xiāng zǐ的十三人被孟行天差遣到了土房的外头守着,酒馆里便只坐着一桌,三个人。
“如此美酒,当配英雄佳人,只可惜佳人不愿留,这与友对饮的便只剩在下一人孤寡了。”
孟行天笑着叹气,“蓝姑娘去哪了?”
“孟兄好像格外关心她。”
“她这样泼辣地性子,实在很像舍妹。”
“孟兄有mèi mèi?”
“曾经有,不过她死了。”
孟行天看着萧陌然,一字一句道:“十三岁的时候,被贼人所杀。”
“——那时我就决定,要杀尽天下不义之人。”
萧陌然笑着举杯,“孟兄好志气,可惜天下不义者太多,像孟兄这样带着队伍一跟许些天的进程,这一生怕也杀不了多少个。”
孟行天也笑,“可孟某也是商人,只做有盈利的买卖。”
杯盏碰撞地声音清脆,举盏而饮地那一刻,有一个声音开口:“有人买你的命。”
萧陌然却仍是微笑:“那么,萧某的这一条命,值多少钱?”
凌昭的手按在了剑上。
“有人花十万重金悬赏,如此大的手笔,在下当然也要来亲自看一看是什么样的货色,能劳那位出此价格。”
“——不过,现下,在下却觉得这价格太不值当了。”
他的眼神又移到了凌昭身上,像是在揣摩一只精巧的瓷器,一寸一寸地从女人苍白的面移到了她的剑上。
“但,若是做成了,也不赔本的呢。”
萧陌然在兵刃出鞘地声音中悠悠然站了起来,表情未有丝毫慌张。
“孟兄若打得这个主意,只怕是要失望了呢。”
他转头,看向凌昭的眼眸中带了满满的笑意,“还从未有人能从我夫人手中抢下这柄剑的呢。”
然后他在二人的眼光中退了一步,伸出右手向旁边坐着的人示意道:“夫人,请吧。”
这句话音未落,便听耳边传来极利地一道剑鸣!仅是一瞬,那利剑地银芒已然划过半空,照亮了整间室内!
她的面已被照亮,这剑身却如同感受到了什么一般,一刻不停地震鸣着,竟像在凌昭手中发出轻声地低语。
一柄剑,对上孟行天和他背后总共十四面wǔ qì,在阳光中反射出的铁芒也不及她手中的那道半分亮度!
这一顿杀气毕露,早已将酒馆的老板吓得抱着头跑了,持剑指地的女rén miàn色却依旧苍白。
“拔剑。”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