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之时,天色未明。
虽垫着褥子,背下的坚硬骤然而起,传来轻微的痛觉。
卯时已至,洗漱教学。
姚易掀开了如茧缚身的被子,用手撑着身子立了起来。
呼!
窗台悬挂的月白流契衣微微摇动,像是一张否定的脸。
少年叹了口气,恍如隔世。
我早就离开了,不知他们现今如何。
或是那个叫左镇的落魄军汉,让他重新回想起了当先生的感觉。
他得继续走下去,走到尽头,无论是生,是死。
他笑了笑,呆立的身子站了起来,踩过冰凉的地板,捏着衣角,只觉没什么湿意,拎起衣服甩了甩,便又将它穿了起来,隐约中他似乎感受到一丝庇佑。
来自祖父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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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洗漱完毕,踏出两道门之后。黄梨木栏杆外,毫无征兆地起了大雾,宛如仙境。可对于被两次白雾惊吓过的姚易来说,早就没有欣赏此景的心情了,他只是庆幸,雾气没有将下楼的道口堵满。
扶梯上满是烧至半截的红烛,阴凉的晨风拂,烛火瑟瑟发抖,成群却寂寥。姚易克制着自己的脚步声,尽量将它放轻放缓,不愿搅人清梦。
可待他下到底层的大堂处,他才觉得自己方才的小心翼翼实在有些可笑。
视线中所有的方桌都坐满了客人,没有嘈杂的交谈,只有碗筷勺碰撞的声音,他甚至看到了诡异的一幕:那个冯修也在人群中。
姚易自小便被祖父严教,又因生活清贫,养成卯时读书,戊时歇息的习惯,早起早睡说容易也容易,说难。
这里面的多数人卷进了左镇那个拙劣的骗局中,所以自己便自作主张地将他们都看低了。
可现今看来,那番荒诞的谎言之所以能将把大多数人骗到,或许不是因为他们想不到,而是他们没太多时间细想,直接服从了拜入玄岳的灼热**。
也正是因为这份**,他们之中不知有多少人从小就主动或被动地要求着律己,方才有今晨这番景象。
就是在这样的一群人中去筛选,拜入玄岳的人数也寥寥可数。这不禁让姚易对这场临山试又看重了几分。
可当务之急是吃饭!
他大步走到柜台前面,东找找,西瞧瞧,终于人头中间的缝隙处,看到了一张比较空闲的桌子。可刚往那儿走了两步,他却看清了那桌子边角处坐着个清丽女子,一身月白色的连衣长裙,发束间扣着个熟悉的淡紫缎花。
是殷如。
她孤身一人占着一张桌子,纤洁如葱根的手指捏着青瓷汤匙,用力地按了下去,将切了一半的芝麻汤圆送进樱唇之中,含在口中,细细地嚼了起来。
姚易下意思地向殷如周围的人群瞥了过去,轻易地发现了数道窥视的目光。那些眼神很直接,却有些畏惧。
他知道,这些或许有自己的关系。
自然又徒然,厅堂里有无数双眼睛集中在了这个站立地少年身上,又望向了殷如。两人就在无意间成了焦点。
可姚易心里有些别扭,他垂头望了一眼直裾,又瞟向殷如的长裙。
颜色一样
他萌生了退意,可迟迟不敢动脚。只要他一退,在有心人眼中,殷如就失去了璧剑主的庇佑,尤其是那个冯修,甚至会变本加厉地欺压shàng mén。
可若是他主动向前坐了过去,殷如的名声可能就毁了。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殷如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光洁透亮的额头蓦然抬起,转头看到姚易,轻笑道:“姚公子,是不是还没吃饭,我请你。”
殷如的笑和话让姚易猝不及防,可浑身的尴尬和疑虑也随之化为了乌有。他径直地走了过去,拉开一条红色长凳便坐了下去。
众人见此,也都收回了好事的眼光,不少人撇了撇嘴,面色里有说不出的羡慕和嫉妒。
殷如收了笑,又盯向碗里,轻轻地抬起汤匙,用力地切在汤圆上,轻声嗔道:“迂腐。”
姚易搓着额角,有些尴尬地说道:“多谢姑娘解围。”
殷如轻轻地哼了一句,嘴角又挂上了月牙般地笑,转头看着他说:“救人要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这样中途放弃的,会得报应的。”
姚易愕然,旋即反击道:“我们要拜的可是玄岳,你用佛压我,似乎有些不妥吧。”
殷如本是归夜教的影刃,自是对这佛道之别不大在意。可现如今听姚易这番调笑,心中便忽然警觉了起来,唯恐自己入门之后也不经意犯下这种错误。
姚易见她面色一凝,又不明就里,急忙问道:“怎么了。”
殷如回神看了他一眼,道:“没事,只是突然想起若是我在宗门长老面前提起这样的话,怕是要受罚的。”
姚易却是满不在意地道:“这只是俗语罢了,况且你只是戏言而已,佛道亦非仇敌,除非你是邪教邪说,才会招惹愤恨。”
殷如心头一跳,拇指紧扣着匙尾,故作轻松地答道:“邪教都消亡了那么多年,我可没有机会接触那些个邪说啊。”
姚易听了这话,却想起了之前所遇的归夜教徒,可这事不适合说,便将话题转了过去,道:“话虽如此,我建议你还是要多加研读道藏,毕竟是要考的。”
殷如见他说到别处去了,胸口的重压顿时去了不少,轻声道:“道藏是在太多了,勉勉强强才背了两成。你有没有窍门教教我。”
姚易摆了摆手,一脸无奈地道:“真没有。”
“小气!”殷如显然不信,舀了一只汤圆道嘴里,用力地咬了起来。
“可我没说不帮你啊。”姚易有些无辜地回答道。
“说说看。”殷如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背诵道藏中与天地之理和内丹有关的部分,十题必中八题。”姚易面色平静地说道。
殷如显然不信,道:“理由呢?”
姚易解释道:“玄岳是修练门派,是道宗,却不完全继承道宗,修士求长生,自然要考和长生有关之题。”
殷如点了点头,心中却依旧存着一部分疑虑。若姚易说的是政经书典,她必会全心相信。可这道家典籍,他的分析就未必准确了。她喝了口清汤,陷入了思考。姚易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少年心领神会,也不多言,叫了小二,问起早餐种类,正犹豫间,就听一声尖锐鹤唳突然响起。
众人皆向门口望去,只见如海浪般汹涌澎拜的劲气呼啸而过,朦胧的雾气一扫而荡,紧接着又伴一声鹤唳,似是作为结尾,客栈门口赫然有只一丈高的仙鹤出现,拍动着翅膀,细长锐利的爪子缓缓踩在灰白石板上,仰颈而待。
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从仙鹤背上跳下,他穿着淡黄长衫,在仙鹤旁边甩了甩袖子,整理好仪容,便阔步走进了客栈,望着一头雾水的人群,他神色自然,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谁是姚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