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锯齿
每天晚饭后,大发麻将馆基本上是年轻人和中年人的天下。
葛健今年四十八岁,他在白马市三中当体育老师,带着几个班的体育课,不像班主任那么累人,业余时间就是喜欢个打牌。有时候他下班后就骑着那辆破旧的电动车来到大发麻将馆来打牌消遣。他来麻将馆之后,往往是坐在一边,观察各桌在场的人员,估计着哪锅的谁要走了,他能不能补缺。他从来不主动支锅,只是等人请他。当老师久了,难免有个职业病,就是往往会把别人都以为是自己的学生,都得恭恭敬敬称他为老师,他才有种满足感。他坐了一会儿,看见赵长胜站起来从衣架上往下拿挎包准备离开,就把目光一直往这边瞟。
“我得走,明天要出差,早上得早起。”赵长胜今天打了一锅,手气特顺,赢了1500多元。
牛牛白了赵长胜一眼,埋怨他“见好就收。”
赵长胜笑了笑:“嘿,我今天这手气,如果再打非把你三人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瘦猴精伸手拉住他的挎包带说:“别吹,来,再来一锅。”
“真的,明天出差,要不,我是不耍的人哎,葛老师在那里,来,上。”
葛健站起身来过来要填空。
瘦猴精说什么也不想和葛健在一块儿打牌,便找了个借口:“我打牌打得也累了,你们再凑人吧。”其实,他刚才拉赵长胜的目的就是不想让葛健上这桌来打牌。
“不耍不耍就算了,那——那我也不打了。”
牛牛看了看这情况:“算了就算了。”说着也转身离开桌子。
葛健上场的希望被搁浅,他无奈地退在一边,脸上有点沮丧的表情。
何老板知道赵长胜打牌时一早点走,第二天总会有公差,便说:“长胜走就走吧,人家有事。时间还早点,来,再凑一锅,来,来来,我来上场。”
总得给何老板点面子吧,但剩余的三人又都相互谦让,让来让去最后是老板、黑脸、牛牛、葛健四人开打。调风后,牛牛东,葛健南,黑脸西,老板北,依风坐定。
打了几张牌后,牛牛打出了一张二万。
黑脸看见葛健把起到手里的那张牌正往进插牌,急忙说:“大肚碰。”并把一万、三万两张牌亮在桌上。
葛健瞪了黑脸一下,说:“这、这……黑脸,还能这样打牌,专门截人?”
“总能碰牌吧葛老师。”
葛健有点尴尬,“噢——能碰。哪你一万、三万怎么办,不是浪费牌吗”
黑脸心想,我就这么个闹法,先把你们的心情搞乱再说,给你们之间制造点矛盾,闹些别扭,这样的话,嘿嘿,我黑脸才能乱中取胜。想到这里,黑脸忽颠了几下脑袋,说:“看吧,这是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
葛健又扭过头来,埋怨着牛牛:“怎么打二万呢”
“葛老师,打牌有规矩,必须缺一门,三门牌胡了算不算诈胡?要包庄的。”牛牛嘀咕着。
葛健斜了一眼坐在上家的牛牛,接着把五、七条牌子放在桌上亮倒,说:“看,坎六条给碰跑了。”
他对面坐的何老板正好缺条,把六条打在锅里。葛健像被抽了龙筋似的浑身抽了一下。
牛牛没吭声,心里有点不高兴,轮到她起牌时起了个三万,又打到锅里。
葛健正要伸手去摸牌,黑脸又喊了一声:“碰。”看见牛牛和葛健闹起意见来,黑脸心里十分痛快,你俩就闹吧,越闹越好,瞅个机会再给你俩添点油加点柴。这一段我打牌输得厉害,趁这个时候我往回扳一扳。嘿嘿。
对面的何老板这次起的牌是二条,便毫不犹豫地打在锅里。
葛健瞧见这次被截跑的是二条,又是一阵心疼,他有一条和三条,这可是坎二条呀!
牌,就这么怪。常打牌的人们都知道,你若今天手气兴,来的都是有用的牌,好牌围着你献殷勤。即使打错,一会儿就又能补起这张牌。有时候即使是最后一张,你也能海底捞月,自摸**。
冥冥之中的运气与劫点,谁也无法左右,不管是权贵还是布衣。
牛牛又打出一万。
“嗐!”黑脸又放到了一对儿一万。这时黑脸才说:“哎,葛老师你看,你看呃,我这手里有对一万、对二万、对三万,该碰吧嘿嘿,不是专门截你,这牌就是这样,没办法。嘿嘿,主要是人家牛牛打得好,打得好哇!”黑脸添油加醋,专门夸奖了一下牛牛。
“好什么好?你还夸?把我的牌都给碰跑了,今天算倒霉了!”葛健火狠狠地说:“你看我门前才打了几张牌?这牌打得……牛牛,你也是的……”
“怎么啦?”牛牛截住葛健的话,翻了他一眼:“葛老师,有什么话就直说。来这里打牌是图开心,大家不是来这里找别扭的!对吗?”
见这火候,何老板赶紧灭火:“葛老师呀,牛牛呀,我看呢,你二位都少说几句,和气生财嘛!别闹什么意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苦呢?”
这时,葛健用手扶了一下自己的黑框眼镜,没有再言语,眼睛却盯着对面老板起的啥牌,到底是插到牌里还是打在锅里。
何老板起了牌后眉毛就又皱了皱:“嗯?都把条子碰……。”何老板突然发现自己说漏口,便赶紧打住,轻轻地把那张牌直接打出来。
“哎呀!”葛健这下被气得几乎要吐血,他的手里有七条九条。这一、三、五、七、九条的牌,龙头龙尾都有,这几下下家的碰把六条、二条、八条全给碰跑了。要不,四条的龙早听起口了啊。这该死的对碰。“唉——”他长叹一声:“这牌,没法打呵。”葛健摇了摇头。
空转了一圈,没有人发碰,葛健起了个红中,红中作对,一二三饼成搭,还有几张废牌。
“九万。”牛牛边打边说。
“来。”黑脸又叫一声,亮了对九万,把一张废牌上架,宣示自己听口了。
何老板起牌后,看了看黑脸跟前打出的牌,条条饼饼的牌都有,而且首先打的是条,她考虑黑脸是缺条,冷静地判断后,她说:“四条。”
“哎哟,我的妈呀!”葛健叫了起来,他见何老板打出的是四条,用手搓了下自己的额头:“这牌碰得……牛牛,你不看黑脸缺的两门牌你应该打控制牌,控制下他。”
“葛老师,我这牌缺的是万,留万干啥”牛牛反问。
葛健说:“哼!这下好了,黑脸的牌臭了。”他满脸的不高兴,拆开条牌打,反正是不点炮。
从上场后,葛老师就一直埋怨着牛牛,闹得两人都不高兴。牛牛平时打牌很温柔,轻打轻放。这时牛牛也不吭声了,只是把心里的不悦发泄于牌中,重重地打出一张条子牌,“呯”地一声。
见此,何老板说:“哎,别不高兴,好好打牌。”
轮到黑脸起牌,只见他把起的牌住桌上一剁:“吊八万!”
几个人看了看黑脸的牌,清一色,没错。
此时,黑脸的脸上放着光芒,“嘿嘿!庄家二十八,旁庄二十六。”
何老板对黑脸说:“大家都学过数学,别叫唤。”
“唉,咱的龙被甩飞了,人家摸了清一色,一里一外得多少个点这牌打得……唉,也不知甩啥嘞甩?”
牛牛则一声不吭,拿出二十八个点递给黑脸。
听见这边的动静,在别的桌看打牌的瘦猴精跑过来问道:“黑脸牛逼,摸了清一色”
黑脸看了一眼瘦猴精,得意地说:“嘿嘿,你看这牌,本来是七对的牌,但我随机应变,二万一出,犹豫了一下,还是碰了。结果闹对了,这牌呀,嘿嘿……”
“哈哈,多亏我下场了,要不……”瘦猴精在一边手舞足蹈,幸灾乐祸,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黑脸的嘴上叼着烟卷,嗤嗤地冒着烟,两手拔捻着pū kè牌数着点子给的够不够。
看见黑脸专心致志的样子,赵长胜说:“这家伙,到御净轩撒了泡尿,就以为自己是皇帝啦。”
“管球它呢,胡了一把算一把——哎,御净轩是啥地方”黑脸抬起头来问道。
“以前皇帝解手的地方。”
“管他皇帝不皇帝,皇帝咋了?也得拉屎撒尿呀。清一色,顶摸龙,刺——激!”黑脸乐滋滋地说。他看见赵长胜还没走,就问:“你不是走吗?怎么还在?”
牛牛扭头剜了赵长胜一眼,不满意地说:“说走还不走,尽怨你——老板,垫张卫生纸,给我把长胜捏出去。”
何老板笑着不动。
“好,好,不用捏,我走我走,还撵人嘞?”说着,赵长胜转身就走,心里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事情就是这样,有人欢喜,就有人忧愁。
葛健把点子都交了,还舍不得推牌,亮到牌让人们瞧:“看看,看看,唉,起张牌一个甩,起张牌一个甩……你看我这牌,龙头龙尾都有啊。起手牌就是龙架子,结果一甩碰,把二、四、六、八条都甩走了。看看,手里这一、三、五、七、九条。”葛健眉头锁得紧紧的,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唉,这牌打得……”
这让牛牛感到十分不悦,她说:“葛老师,打牌得四个人打,也不是你一个人打。我不要的牌打出去人家要碰,那是人家的事情,我管不着。你一直怨这怨那,能咋?我也不愿意别人胡大胡,但牌就是这样,能怨我吗要怨你就怨麻将馆的规定,谁让规定必须缺一门牌呢”
葛健见牛牛这样说,便缓和了一下口气,说:“牛牛呀,看见别人打两门牌,就得控制牌。你看,黑脸这清一色一摸,咱们每人得出多少个点”他这样算着账:“咱们就是不胡,也不能让别人胡大胡。”葛健这时想拉拢一下牛牛,搞统一战线。
牛牛却没有买账,心想,牌子出还出了,如今再说这事也无济于事,想想刚才他的埋怨劲,让自己心里不舒服,就揶揄道:“你这是光怕邻家发了财。你前天摸了条臭龙,大家谁吭气了?不是都乖乖给你三十六个点吗再说了,大家也想控制你打牌,但没有控制住,你看你那天眉飞色舞的。”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葛健感叹着。
牛牛见葛健这样狼呀猪呀地说三道四,两道眼光就扫过去:“葛老师,你看你,打个麻将本来是消磨个时光图个乐,你这是上刀山下火海你说谁是狼谁是猪”
“嗐,我没说猪,我说大家都是驴,每天来给老板拉磨磨豆子。”
“你想当驴你就当,别拉扯上别人。”牛牛抢白着。
坐着或站在麻将桌边看打牌,一般是拄拐杖的看没牙的,俊男的看俏女的,人若对不上眼,则躲得远远的。
葛健打牌时阴阳怪气的话多,牌友们看打牌也不愿往他身边凑,生怕惹上什么不干净,无意中咳嗽一声,他就疑心这是旁人给上家递眼色、传xìn hào。此刻,人们听见牛牛讨伐葛健便围过来瞧热闹。
何老板见人们围成一圈儿,就笑着说:“这里籴米哩粜枣(卖枣)嘞”
瘦猴精笑了笑说:“我们围过来看你们粜枣,趁机捏几个枣儿尝尝。”
这时,何老板见牛牛和葛老师好为八米二糠争个不停,就说:“嗨,点子出还出了,再说还有啥意思该你上庄了——葛老师丢风吧。”
埋怨,是牌场的戾气,是割裂牌友之间交流、情意的利锯。
不知咋的,自此之后这锅牌打得很沉闷,没有调侃,没有笑声,打够八圈结帐时,葛健手里只剩下三个点。他叹了一声,埋怨着何老板:“唉,今天下午,本来咱过来是想看看,结果硬被老板拉上场来。看,就剩这三点了,这和塌锅有啥两样”
听见葛健这么说,何老板苦笑了一下:“哎,葛老师,你这锅假如赢了,不知你又说啥”
还未等葛健回话,牛牛就对何老板说:“老板,我不想打了,你们再找人吧。”
黑脸这一锅赢了3800多元,心里美滋滋的。此刻,他一听说牛牛不想打牌了,瞌睡的遇见递枕头的。他就坡下驴,问道:“哎,不打了?好。这是你们说不打的啊,不要说我黑脸赢了就跑。嘿嘿,也好,不打就不打。今天,咱好歹也保持一下胜利果实吧。”
瘦猴精笑着问黑脸:“赢了?”
“赢了!”说这话时,黑脸的嘴巴扯得快挨到耳根了。他打了两个响指:“叭——叭。”得意地说:“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吃吧,吃吧。”
“哎,猴弟,你说这是不是狐仙娘娘发善心照顾了我一下?”
瘦猴精歪着脑袋想了想,嘴巴张着:“嗯、嗯。”
“好。到外面喝一壶去。”
瘦猴精一听黑脸这样说,马上应承:“喝酒?喝就喝,走。”两人勾腰搭背地下了楼梯。
阎王爷前一段抽空到大发麻将馆打了一次牌,就和黑脸闹了个不偷快,扫了兴致。这一段焦炭公司的经营xiāo shòu每况愈下,打牌遇到的那点不偷快和公司现在遇到的麻烦相比,不值一提。现在想想,觉得借打牌消愁这也是隔靴搔痒,好不容易经营成这么大的公司不能说毀了就毁了。他在电脑上浏笕着相关信息,给新老客户打diàn huà联系业务,千方百计想让公司咬牙挺过这段难熬的时光。今天上午一上班,他就接到一个老客户的diàn huà,说和他签订一笔业务。接完diàn huà,他站起身来,端着茶杯就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
这时,冯臭牛敲门进来,看见阎总今天的气色不错,说了几句别的,就把话题转到那天深夜拿锥扎了黑脸轮胎的事儿上来。
冯臭牛一边重复着扎胎的动作,一边小声骂着“叫你孙子狂,叫你孙子狂。”
看着他猫腰扎胎的动作时,阎王爷笑得把正喝着的茶水喷了一地。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拿出张纸巾擦了擦嘴巴,然后递给冯臭牛一支烟。
冯臭牛赶紧掏出打火机先给阎总点上烟。
阎王爷坐在那张树根座椅里,一手抚摸着光滑的扶手,一手又端起紫砂壶品着茶。他瞧了瞧眼前这张宽大光洁的红木长方茶几,满意地在桌面上敲了几下。这桌面一尺多厚,厚实牢固,给人一种豪华气派的感觉。当时花钱不少,加上从南方运回来的运费,这一套茶几就花了30多万元。多少年过去了,终于打拚下这点家业……这么多年来,阎王爷神气活现,深深领略到有钱的风光,有钱的趾高气扬。有了钱之后,圆山县的县长,甚至白马市的市长私下里见了自己都是平辈,称兄道弟,都是好伙计。特别是圆山县的县长见了他,不叫他的名子,不叫他阎总阎董阎老板,而是叫他的小名:蛋小。这样显得亲切自然。
那年圆山县财政收入有些滑坡,眼看不能交市里的差,县太爷耿斌当着全县厂长经理的面说:“……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年初我给市里签的经济责任书眼看要打水漂,希望各位厂长老板再努把力,多缴些税,给我这个七品芝麻官个面子,谁在节骨眼上出力,我会记住谁!”散会后,耿县长对站在过道里迎候他的阎王爷说:“蛋小,你得带个头,多闹点税,拜托啦。”说着耿县长递过一支细腰烟来,急匆匆地走了。当着那么多同行的面,那支细腰香烟显得格外有份量。
几年来。阎王爷在圆山混得风生水起。
那年年底,耿县长见阎王爷的公司缴了35 亿元,多缴税费3000多万元,帮了大忙,耿县长给书记打了个招呼,两人商量了一下,让下面的人走了个程序,就给阎王爷多了个身份:圆山县企业家联合会会长。
想着这些风光的事情心里乐滋滋的阎王爷换了一下位置,起身坐在侧面的沙发上,他忽颠着二郎腿,“嗬嗬,我和黑脸那事若放在以前,非把他的一条腿废了。现在嘛就饶他一回,哼!对了,臭牛你准备准备,下午咱们到tj,得签订一个xiāo shòu合同,说什么也不能让跟我混的伙计们喝西北风。”
冯臭牛伸出了右手的大拇指点赞:“老板,就凭这一点,兄弟们服气!好,我这就准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