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门想抽只烟,就看见有人站在轨道入口的栏杆边发呆。杰布朗掏出一盒红色的万宝路,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把最外边一根抽出一半,把胸前'地球驻外副大使'的标牌摆摆正,不急不缓地走到那人身边,将烟盒递给他,“景色不坏吧?”
说是景色,目力所及之处却只看得见白。
此刻他们正站在乳白色的金属栏杆边,栏杆外是一层干净透明到仿佛不存在的玻璃幕墙,玻璃之外远远环绕着一条圆形的白色轨道。尽管是白,那白却像连目光都能吞噬一般暗的发哑,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弥漫在轨道内外的大片云白雾气。无边无际的雾气好像落了三天三夜鹅毛大雪的安第斯山脉一般白的极富攻击性,只盯上一会儿便刺的双目隐隐作痛。
比起景色来实在是要单调乏味的多。
这才发现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的杰布朗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正好转到云层里了吧,十分钟前还是相当壮观的景色来着。”一边解释,一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男子大约三十岁上下,典型的东方脸孔,眉眼细长,鼻梁挺拔嘴唇锋利,若不是因为眼神太过散漫,多半是会给人留下好印象的长相。他身穿一件不起眼的灰色防护服,留着快垂到胸口的长发,肩下的部分被以某种复杂的方式编成了辫子,上半段还算工整,下半段却明显带了敷衍了事烦躁不耐的情绪显得粗糙的多,发尾随便束了一枚黄铜色的戒指。
灰色的防护服代表着地下。
对于他们所处的地方而言,地下实在是一个很暧昧的说法。
在无边的白色雾气的背后,是杰布朗所瞥见过的相当不坏的壮丽景色。红褐色的地表覆盖着大量杂色植被,变换的地貌蜿蜒着向远方缓缓流动。视线高到没有实感,所有东西都只是一个巴掌的大小,山脉像屈起的指节,河流像掌心细密的纹路,向远方伸出手,世界仿佛就在一握之间。从指缝漏出一方窄窄的天空,模模糊糊可以看到散落着淡淡的白色光点,像指缘褪色的茧。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并不是想像中以为的黯淡的星星。
第一眼能看见的,是仿佛要戳破天空的米白色楼群。那楼群尖锐优雅的像是什么颇有名气的中世纪教堂,争着上苍泽被一般向天空恣意生长,然后又不约而同在某个高度齐齐停住,以最高的建筑为中心向四方辐射开来,庄严的穹顶阶梯式节节匍匐而下。必须要仔细看才能发现笼罩在建筑群上方的透明玻璃幕墙,那是一个巨大的标准的半球,数不清的塔尖堪堪停在他下方,倒影折射在干净的玻璃上,似在微微颔首。
承托着庞大的建筑群的,是一个直径相同但并不那么标准的半球,那半球由不断滑动的积木般的黑色金属模块组成。形状各异的模块分离拆解,又在沿着一定的动线滑动后重新嵌入组合,由于动线不在一个平面上所以整个过程复杂且富有层次感。模块边缘散发着“正在工作”的淡淡光芒,拼接的间隙能够听到从深处传来低沉的机械轰鸣声。透明的玻璃与深色的金属,静静矗立的高塔与喧哗浮动的机械,截然不同的两半拼成一颗恢弘壮阔的玻璃球,在起伏的山脉上方缓缓漂浮旋转。
是的,他们此刻正站在距离地面数万米高空中的浮空城市上。
这座被命名为勒普泰的浮空城市,就是人类第一次太空移民的尝试。
不过从各种意义来说,人类的第一次星际移民和想像中的可能不大一样。
你坠机在茫茫的太平洋上,顺着残骸一路漂流,终于远远见到一座孤岛,你心怀侥幸与绝望,做好了在眼前荒凉的不毛之地度过余生的准备。但你上岸后立刻有穿戴整齐的侍者跑来,为你送上柔软的毛巾和冰镇的鲜艳鸡尾酒,对你露出刚好看得见八颗牙齿的清爽洁白的微笑,带你穿过沙滩比基尼和温暖的阳光,告诉你欢迎来到度假胜地。
大概就是这种不一样。
说起来很奇怪,尽管对千星联盟充满了不信赖与抵触,但对于千星联盟所给予的各种好处,包括用于星际航行的星船,其他星域的文化科技,以及用于缓解人口问题的星际移民计划,地球都充满信赖的照单全收。更有意思的是在看过勒普泰的全息图之后,地球各国政府很仔细的对勒普泰进行了区域划分,并毫不迟疑的开始公开贩售。
但可惜的是,人们似乎对移民外星并不是那么的感兴趣。
高昂的费用,长达六个月的枯燥且充满未知的太空飞行,尽管目的地是未知的星球但却拥有着“与地球完全一样的舒适的居住环境。”
购置一栋遥远的外星度假用别墅似乎并不在大部分人的人生规划之列。
但好在除了华丽的别墅,勒普泰还有其他可供居住的地方,地下。
外星文明也还没有能够实现**这一终极目标,尽管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多亏了贫富差异的存在,才让勒普泰分出了地上与地下。
全息图中的地下绝对不是什么糟糕的地方,外观比起地上自然是平凡朴实了许多,尽管使用面积等方面也应该与地上有差异,但在guān fāng说明之中地下与地上的唯一区别就只有地下的天空是人工模拟的这一点而已。
有能力并且有意向在勒普泰购买居所的绝对不会买在地下,在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各国政府稍微开放了一点地下的权限,承诺首批移民者将会在地下分到一间房,想以这种措施来填满因为空空如也而迟迟无法出发的移民星船,甚至免去了搭乘星船的费用。
没想明白承诺去的时候免费意味着回来的时候要收钱的人比想像中多很多,他们怀抱着好奇和满腔的豪情热血,兴致勃勃的就想踏上这趟单程的旅途,完全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去,去干什么,该怎么回来。
杰布朗在星船上见过很多穿灰色防护服的人,毕竟登船时灰色占比百分之八十,想不见到才比较难。他们大致分为两类,举手投足似乎都充满对新鲜事物热忱好奇的朝气蓬勃,和瞳孔中晃动着对未知未来惊惶不定的暮气沉沉。
杰布朗出身贫寒,他当然理解被迫背井离乡会是怎样的一种失落疲倦,但也只是理解而已。他一路从社会最底层爬到这个位置,靠的可不是对别人的理解。
六个月的太空旅途,空闲时他和每一个见到的或是来找他的人都推心置腹般长谈一番,但并不会给每一个人都发烟。对于杰布朗来说烟草是他拥有的少数可以利用的资源之一,他发出的每一根烟都是对未来的一分投资。发烟是他打造自己和善亲民执政官形象的手段,也算是对于未来勒普泰烟草行业的市场预调查。
因为他自己偷偷带出来的烟也不多,所以他对于对象的挑选很慎重。
经过提炼总结的因果关系都是简单明确的。
因为身处异乡所以会对同胞的善意心怀感激,因为心怀抱负所以会对伸来的榄枝倍加珍惜,因为流离落魄所以会对领导的凝聚言听计从。
杰布朗仔细地挑选着对象,把这简单的因果尽可能深的印入他人的心里。
不过眼前这个眼神散漫的男子以各种标准来看都并不在他的挑选范围之内,杰布朗会给他递烟倒不是看重他的价值,只是觉得在星船降落第二天就从地下跑到这里来看看的人是值得递上一根烟的。
住所分配的工作早在来的路上就完成了。没有什么要学习的生存方法也没有什么要交待的工作,甚至连注意事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本次计划最高负责人只简单交待了一下不要引发冲突就解散了,所有人都乖乖回到安排的住所待着,连观光huó dòng都没有。
因为勒普泰并不属于地球,地球拥有的这是这座高级外星空中酒店的一两层,其他地方早已住满了人。
尽管在星船上guān fāng性质地组织过几次有关千星联盟和外星文化的科普宣传,但每次宣传放个片头人就基本跑光了。杰布朗也觉得那科普片做的不怎么样,看来外星文化也不是什么都厉害,起码做shì pín就不如地球,开头就是近三十分钟的文字说明,确实不太坚持的下来…
倒是用来播放宣传片的全息放映机被好好利用着,每个晚上都会被用来放diàn yǐng。发展到后来甚至有了diàn yǐng点播主题diàn yǐng周等各种huó dòng,不过放映的最多的还是有关外星人的diàn yǐng,切合这趟旅途本身。
目前为止人类大部分diàn yǐng中所想象的外星生物似乎并不那么友好。
所以大约是因为外星diàn yǐng周太过成功,已经是降落的第二天了,还没有什么人出门,所有人都只是安分的待在自己的住处假装整理房间,偶尔不经意般向窗外望望。
有些敬畏地看着那些属于外星的生命体。
杰布朗所使用的办公室在公共办公区,尽管勒普泰在被划分时划给地球的是一块完整的空闲区域,但免不了还是有和其他星球领域接触的部分,杰布朗所在的办公区则可以说是接触最多的部分,各个星球的领事办公室都设置在这里,时不时就有外星人过来给他份文件让他签个字。
在这儿看风景着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任性散漫,胆大妄为。杰布朗已经在心底给面前的男子作出了评价,所以比起想要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杰布朗更害怕的是男子会闯出什么祸来。
先递上一根烟示好一下。
然而有些出乎他意料的,男子笑着拒绝了递来的烟盒,“烟这东西抽起第一根来就没个完了,还是算了吧。”
杰布朗略微愣了一下,也不坚持。小心收回烟盒,掏出朴素的塑料点烟器,想了一会,把嘴里叼着的烟夹在耳朵上,没舍得抽。杰布朗瞟了一眼男子胸口的名牌,那名牌很不情愿地斜斜挂在男子胸口,“秦武虹。”,杰布朗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
任性妄为尚易规劝,有可能只是不太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但自制且理性的就不一样了。
尽管秦武虹的行为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但在对外星文明知之寥寥的情况下就与他们接触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起码杰布朗是这么认为的。要知道地球各个民族都还有自己奇奇怪怪的习俗与忌讳,宇宙如此辽阔,有个什么视握手为挑衅侮辱的种族也不奇怪吧?所以尽管并没有什么明文规定,杰布朗还是觉得在完全了解之前是不应该与外星文明展开什么深入接触的。
他本来并不怎么担心这件事,因为他本来觉得不会有什么人会在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主动去找外星人握手交谈什么的,起码正常人不会。
但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个人不一定是个正常人。
秦武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视为心腹大患,并正思考着种种方法来旁敲侧击地告诉他最好先在家里待上几天,别太早与外星人接触见面交谈什么的。杰布朗的心理huó dòng已经进行到了在思考该不该提起交谈这个词的阶段,出发前往勒普泰前所有随行人员都在耳蜗后植入了一枚用来翻译转换语言的芯片,这芯片因为是外星科技产品所以是适用于外星语言的,但这信息并没有被公开,对群众说明时只提及此芯片覆盖了地球基本所有的语言,杰布朗有些担心贸然提起交谈这个词会让秦武虹产生能否与外星人交谈的兴趣,有些犹豫这事该怎么表达。
秦武虹好在是不知道杰布朗此刻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正觉得这沉默有些尴尬,正考虑着要如何脱身,要是知道了杰布朗此刻所想,估计会开心地拍拍他告诉他我知道了下次会注意的然后潇洒走人吧。
杰布朗终于理清了对话思路,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像是发自内心的关怀而不是什么人口普查。
“离开家乡很辛苦吧?”
“还好…这也才没多久,还谈不上什么辛不辛苦的。”
“家里情况不好?”
“还不错啊。”
“家人支持你来?”
“虽然没说支持,但也没反对吧。”
“那你怎么想着要离开地球的呢,总有个什么理由的吧?”
“唉?”秦武虹愣了一下,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这种问题,突然被问起不禁有些堂皇,“因为想来…开个武馆什么的。”
“武馆?那很不错啊。”杰布朗饶有兴趣般空挥两拳,“宣传中国功夫是吧?那很好啊,非常有…志向。”才不好吧,无论是来教外星人打拳还是教拳打外星人都非常不好啊,这种危险的思想到底是怎么通过审查的…
“是吧?”秦武虹有些兴高采烈起来,“我和审查官说我是来传播中国文化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的来着…”
噢…原来如此,他是不该不以为然,他应该仔细地问你你到底要传播的是什么文化然后拒绝你,杰布朗露出一个咬牙切齿地微笑。
“你这想法虽然不错,但武术毕竟是与人相搏的东西,你现在就传播他怕是还没到时候吧。”他拍了拍秦武虹的肩膀,“我们毕竟初来乍到,对什么都不熟悉,现在就开武馆万一和别人起了什么矛盾冲突可就不好了。”手上的力气和语气同时加重了几分,“你要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可是代表地球的嘛,起了争端可就不止是你的问题了,那可就是国…星际问题了。”
秦武虹立刻会意,礼貌地笑道,“武术嘛,不就是图个强身健体。不会真和谁意气相争好勇斗狠的,这你放心吧。再说现在地点人员什么也没个着落,就是那么想想而已。”
杰布朗的语气立刻缓和了许多,“传播弘扬地球特有的文化,肯定是该支持鼓励的嘛。这样吧,等安顿下来对环境熟悉了,我跟管理人员调度协调一下看能不能给你多分间屋子做教学,你看如何?”
把他隔离在远离其他星球的地方总比他自己到处乱跑好。至于从地球来的人,都已经见识过外星的科技文明了,总不见得还会去相信什么武术吧?只要没人跟着起哄,无人问津久了这念头估计也就消了,杰布朗觉得自己处理的还不错。
秦武虹脚步轻快地穿过两栋纯白色高楼之间狭窄的过道,地上所有的建筑都干净优雅,经过时隐隐能感觉到不知名材质筑成的墙壁散发出阵阵寒气。
秦武虹没有理由不开心,只是出来透了个风就解决了困扰他很久的武馆地点问题,如果不是因为四周太过安静,他甚至想哼首小曲来表达一下自己此刻愉悦的心情。
纵横交错的笔直过道如同棋盘一般,一圆漆黑的深邃镜面平铺在前方的十字路口中央,从镜面中可以隐约看见星星点点的灯光,秦武虹注视着镜中的城市,平静地踏入黑色的圆。
像踏入无尽的虚空。
他自然地朝下跌落,身影消没于漆黑静谧的湖泊中,圆依旧沉寂饱满,不见丝毫涟漪。
下一秒他以同样的步伐从圆的另一面迈出,人升腾而起,身边的世界却已然不同,色调从生硬寒冷的纯白剥落成柔和温暖的灰黑,安静到压抑的空气开始嘈杂起来,机械的运转和人群的交谈从脚下浮起,不知从哪儿吹来阵阵风,染着几分微醺的烟火气。
四周的建筑就好像积木一样。
周围参天入云却又纤细单薄高楼的由一模一样的深色长方体拼装而成。单个的长方体目测下来大概只有集装箱大小,材质厚重喷漆斑驳,六面都平整方正,连带棱角都已经被切除磨平。这些长方体向着茜色的天空不情愿般层层堆叠,那叠起仿佛稚童的一时兴起,接触面四角全然不齐整,有时一面甚至只搭上一半。但尽管歪歪斜斜,堆叠起的高楼却给人一种坚实牢固之感,顶端穿插缠绕着向可调控颜色的天空螺旋生长。等茜色变深,方块的一面便亮起暖黄的灯来,灯光交错,在地上投下弯曲的影子。
秦武虹迈着轻快地步子走进方正的积木块里,一边哼着歌一边想着杰布朗的话。
对于一个三十年人生中做事从来想的都是有没有必要去做的人来说,为什么实在是一个遥远的概念。
想做的事想一想是不是没有必要,不想做的事想一想是不是有必要,所做的思考到此为止。
所以秦武虹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是一个抓得住机会的人。
他出身于乡下小地方的农户人家,那是真正的穷乡僻壤,背倚深山面环长河。离最近的镇子或集市也要至少一个小时车程。虽然算不上与世隔绝,但村子里的人都偏安一隅,乐得自耕自作自给自足,于是鲜与外界交往。
秦武虹从小就喜欢上山打兔下河摸鱼,并且无师自通精于此道。十岁那年他在山里追野狍子迷了路,眼看天色渐深,他却不慌不乱,不仅不想着要找路出去,反而拾了些枯枝粗柴自信的想要就地生火过夜。很多年后秦武虹想起来,尽管嘴上不承认,但心里还是同意自己多半是撑不过那一夜的。不过xìng yùn的是,还没等他生起火来把林子烧了,他钻木升起的烟就吸引了正巧在山中打猎的猎人,猎人循着烟气找到了他,赶着在入夜前把他带出了山。
“你这小孩子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哪怕是有经验的老猎人,也不敢什么都没有随便就在这种深山过一夜啊。”天色渐暗,正是最容易摔倒的时候,猎人背着秦武虹慢慢走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他在听了秦武虹理所当然想在林子中过夜的想法之后哑然失笑。
“你也不敢吗?”秦武虹摸着猎人花白的头发,尖端像短而硬的覆雪松针,“老头你应该是很厉害的老猎人吧。”
尽管因为饱经风霜风尘仆仆疏于打理所以显得沧桑,但比起因此而显老,猎人反而因为这个显得精神很多。他经历的岁月只是很自然的刻在他花白的发梢鬓角,褶皱的面颊眉宇,他就只是显而易见的老了,仅此而已。
老猎人并不在意秦武虹的无礼,认真的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敢不敢?你要问我能不能我倒是可以很自豪的告诉你当然是能的了,但敢不敢嘛。”他自嘲般笑了笑,“以前当然是敢的,但人越老就越胆小,现在怕是不敢咯。”
“明明做的到为什么会不敢啊。”秦武虹有些不能理解,对于他来说,会游泳自然就敢下河摸鱼,会爬树自然就敢攀枝摘果,只要能点起火他就敢在森林里过一晚,只要是觉得能做的会做的事,就没什么不敢的。
老猎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他扭头看看秦武虹还十分稚嫩的脸庞,总感觉像看见了还年少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己。
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没有什么是不敢的,而等到真的开始思考能不能的时候,就会开始畏首畏尾。
“就比如你会爬树,那你也不一定每棵树都敢爬吧?有很多事情不光要看你自己的能力,还要考虑外界的情况的嘛。”
“会有些什么情况啊?”
“这种深山老林,有老虎也不奇怪吧?”
秦武虹第一次听说自己家背后这山头还能有老虎这种高级的动物。
“你知道山里有老虎还敢什么都不带就进山,说明你有信心赤手空拳对付老虎咯?”
“我也就是举个例子嘛别那么较真嘛”
秦武虹在看到老猎人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尽管老人谈不上有什么气场,外表比起猎人更像登山客,还是只背了个包没什么专业装备的那种。但秦武虹就是那么觉得,一定要说为什么的话其实也就只是直觉,但刚刚那番话让秦武虹笃定了这个想法。
他决定拜老人为师的时候,只是想要成为一名猎人。他热爱山脉和森林,他想要在自己热爱的地方度过一生。
做一件事最大的理由就该是想要去做。
所以老猎人一开始让秦武虹学武的时候,他其实是拒绝的。
“我想做个猎人嘛学武有什么用学了是打的过老虎还是打的过狮子”
“也不一定要打得过嘛打不过可以跑啊!我跟你说,我可是来自武学正宗,光逃跑功夫就十几门,任你挑选…”
秦武虹忿忿地扎着马步,用幽怨的目光看着老人,“武学正宗你开武馆教人嘛!来这种深山老林装什么猎人…”
“这你就不懂了,听说过虎拳没?没见过实物终究只得其形不得其意,为师这是来取道自然,鞣其神髓于己身,力求精进啊。”
老人手作捋长髯状,此刻形象高大,颇有仙风道骨的意思,就是胡子不够长略煞气氛。
“再说了,我也没说过自己是什么猎人,武道家多么洋气大方,你这倒霉孩子怎么就想当个猎人…”
“要是学武不这么辛苦我也肯定也想学啊,当猎人就没这么多要练的东西了嘛…”尽管嘴上不停抱怨,秦武虹腰依旧挺的笔直,不见半点偷懒。
这世界哪有什么是简单的,都是要练的。老人暗暗叹息,内心一软,示意秦武虹歇息一会儿。“你可知我为何答应收你为弟子?”
“因为我骨骼惊奇天赋异禀?”
“这倒不是…也不一定不是…只是我现在还没看出来…咳咳,主要是因为你在这里出生长大,和人的接触并不多。你可知学武为何?”
“我没有要学…”
“那这么问吧,你学成之后会想要干什么呢?”
“不知道…惩恶扬善之类的吧。”
“正是如此啊。习武最忌意气相争,为了强而学武…在我看来终非正途啊。”老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满面落寞,叹气的嘴角似乎藏着很多故事,“你便是成了最强,又能如何呢?得到的不也就是一个头衔,天下武术第一,终归也只是人类,是啊,与狮虎性命相博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的渺小人类啊。”
秦武虹当然还记得这段话。
尽管没有多少行侠正义的机会,但他一直谨记着老人的教诲,以匡扶正义为目的,为他人而练着武。
直到,直到陌生的庞大物体覆盖满天空。
秦武虹觉得自己应该是为了正义出发前往勒普泰的,尽管他也承认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心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不,也许是想了些什么的,比如他是为了不让地球人在外星受欺负,又比如…
又比如他在想人类武道最强比之外星人如何呢?反正他也不是人类武道最强,想与外星人一比高低…也算不上是与人意气相争嘛。
“今天也还是一个人没有嘛。”秦武虹环视一周,黯淡的光线下只有空荡的桌椅的影子,他在吧台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你这店真的不会倒闭吗?”
“多谢你的关心了。”吧台活过来一般一点点亮起,店主从吧台下抬起头来,“今天想喝点什么?”
“都行啊,昨天那个就还挺不错的。”
“我忘了昨天给你喝的什么了…”
“难怪你这里生意这么差。”秦武虹看着多蔓挥舞着手翻倒着桌上的瓶瓶罐罐,“那就随便吧,反正也都是些没听说过的东西。”
多蔓并不是店主的名字。昨天多蔓介绍自己时说了挺长一段,秦武虹很认真的去听了,但他的星球和他的名字发音都太过复杂…秦武虹并没能记的住,于是结合他的形象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多蔓是一株绿色的细瘦的树,身体笔直枯槁,取代了脚的是扎在地上的根,移动的时候可以看见地面的起伏。取代了手的则是很多根可以任意伸展的蔓藤,所以秦武虹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多蔓。
秦武虹看着多蔓挥舞着的手和刻在树干顶端僵硬的面孔,思考了一下假如两个人打了起来会是怎么样的情形,然后沮丧地发现自己似乎应该不是对手。
“做什么事都会有个理由的吧?”秦武虹忍不住问道。
“你是指什么?”多蔓把看上去只是随便从一些瓶瓶罐罐里倒出来晃了晃的液体装在木质的杯子里推给他,秦武虹端起那橙黄的液体毫无顾忌的喝了一口。
“千星联盟啦。唔…今天这杯不怎么样,有点辣。”秦武虹皱起脸,“你们有那么多星域的文化,领先我们这么多,为什么要拉我们进来呢?有什么好处啊?”
“也并不是有好处才要做什么的吧。”多蔓从秦武虹手里拿回酒杯,又倒了些奇怪的东西进去,“不拉你们进联盟该干什么呢?”
“唔…比如直接把地球毁灭?奴役我们抢夺我们的资源什么的?”在星船上看的diàn yǐng有了效果,秦武虹思路比以前要开阔了那么点。
“怎么什么星球都会有这种问题,你们有什么被害妄想症吗…毁灭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了…”秦武虹想起多蔓说过他们星球是千星联盟最早的几批成员之一,“要资源我们自己可以制造开采发现,也可以和你们交易,有什么毁灭你们的必要呢?”
多蔓想了想,问道:“你们地球人觉得自己算是高级的文明的种族吗?”
“是的吧…”秦武虹有些迟疑。
“那你们觉得我们千星联盟里的种族呢?比你们如何?”
“你们科技水平比我们高这么多,应该算是更高级一点?”
“那么你们地球人都觉得野蛮原始的行为,我们作为更高级一点的文明,又怎么会做呢?”
秦武虹被多蔓的口气顶的有点不服气,“不同文明的发展形态不一样思考的方式不就不一样吗,我们拥有的道德体系不一定别的地方就会有啊,我们觉得文明的行为不一定在别的体系下就是文明吧?”
“觉得只有自己才拥有文明和道德,你们地球人还真是傲慢啊。”
秦武虹有些憋屈,但也称不上来火,他昨天和多蔓聊的还挺愉快的,当时也在想为什么那么多科幻diàn yǐng都把外星人描述成野蛮而可怕的入侵者,和他对千星联盟的认知截然不同。
“所以你们千星联盟就一直这么文明这么hé píng吗?没有冲突?没有仇恨?没有战争?”但是嘴上还是不能认输的,“假如出现什么非常稀有的无法分配的资源呢?到时候你们怎么办?”
“我们有千星演武啊。”多蔓完成了调配,把酒杯又推给秦武虹,秦武虹刚刚亲眼看见他把两条虫子挤出汁滴了进去,有些犹豫该怎么逃开这一杯。
“千星演武?那是什么?”
“你不是说我店里冷清嘛,等过段时间千星演武开始了就好啦。”多蔓用蔓藤缠住酒杯的下端,送到秦武虹嘴边,“你喝了这杯我就告诉你千星演武是什么咯?”
秦武虹逃出多蔓的小酒吧,求生欲终归还是战胜了求知欲,他不太确定人类的体质是否能承受那杯液体,哪怕生理能承受,精神上暂时也还没做好准备。
天空已经降温成冰冷的铅灰,因为是人工模拟的,所以无数繁星闪烁着,如同四月初春波光粼粼褶皱的海面。
秦武虹寻找着他想用做武馆的地点,虽然其实哪里都可以,但他却总忍不住看向某个窗口,那里有个柔弱的女子哀愁地望着系统虚拟出来的冰冷天空,一如她在星船上一脸哀愁地想着藏在茫茫星河中的渺小地球。
他最近对起名字很有灵感,他刚给武馆起名叫“弘武道馆”,既是他名字的倒写,又有弘扬武术之意,他还起了些别的名字,比如老头说过做人要勤勉,加上他名字里的虹字,假如有了儿子,那就叫秦赤冕,这名字一取就能取七个,老二叫秦橙冠,老三叫秦黄顶,老四叫秦绿…算了…生三个好像就够了。
秦武虹不知道有多少人此刻正望着头顶那根本不存在的一片星空,寻找着根本看不见的地球。
但他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那个熟悉的温暖地球,知道此刻他正站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站在浩淼星河里。
站在数千星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