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寻年掏出怀表看了一眼,银色的精致分针准确地在花纹繁复的表盘上前进了一格,他面无表情地把怀表收回口袋,但松开怀表时指尖还是因为满意而带了几分柔和。阳光追逐着阴影,在满是灰尘和砂砾的地面上缓缓前进,他背靠着灰色的水泥墙壁,未经打磨的墙面透过衬衣准确地啃噬着他的肩胛骨。面前是南瓜形状的圆形风扇,被不知哪里吹来的微不可察的风推动着缓缓旋转,周寻年计算着时间,从口袋里掏出他那表面磨损严重已不再闪闪发亮的金色怀表,过了片刻,时针谨慎地前进一格,他粗暴地把怀表合上,扔回口袋里。
周寻年已经盯着面前圆形的风扇单调无味意义不明的旋转看了足足27分钟了,饶是耐心如他也不禁有些浮躁起来,他正想抱怨几句,他抱怨对象懒洋洋的声音就从耳机里传了出来:“目标已经到你所在楼的楼下了。”
掏出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周寻年转身向外探了探身子,尽管居民楼有些年份了,安全措施却是毫不含糊,他所背靠的围栏又宽又高,粗糙而又坚硬的上切面与他视线平齐,他努力跳跃了两下,只看见空荡荡的柏油马路边翠绿的树冠,以及围栏下方笔直指向天空的一条条尖锐的铁栅栏。
“看不到啊,你真确定就在我这栋楼下面?”周寻年撑在围栏上对着耳机小声提问。
“哈,这是我今天听到的第二好笑的提问,第一好笑的来自同一个人,这个人早上问我说你制作的东西不会有问题吧…?”
“但是你到现在也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况且你最近做的装备质量都多多少少有点问题,我怀疑一下也是合理的嘛。”周寻年从围栏处步步后退,用手比划丈量着距离。
“不给出什么类似于百分百的回答不正说明了我的严谨…倒是你的方法真的没问题吗?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太靠谱…”耳机边的声音由散漫变的真挚,隐隐还带了些关心。
“哈,这应该是我今年听到过最好笑的提问…”周寻年竟然真的笑了起来,但随后立即正色道,“没有什么方法是绝对可以达成目标的,这毕竟是千星演武啊,就凭我简单的推测与想法难道就能…正因为有失败的风险所以我才让你做了这个东西,你也明白的吧。怎么说都是攸关性命的事,追求个百分百总是没有错的。”周寻年盯着前方沉默不语的灰色水泥围栏,想像着下面会是什么样的景色。
耳机里传来一声叹息:“你说的对,但你既然觉得可能有问题却还是用了我的装备,我自然是不会辜负你的这份信任的,它当然不会有问题,但我还是希望你不会用上它就好了…”
不会有问题就够了,周寻年在心里默默回答。
万事俱备。
周寻年深吸一口气,加速助跑,每一步都在地上激起一圈灰尘,最后一步高高跃起,他轻易而又自然地跳到了围栏上方,在围栏上轻轻一点,张开双臂,坠入晴空与人行道之间干净的虚无,风从他耳边喧嚣着吹过,就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像在飞翔一样。
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了。
秦赤冕心底闪过了无数疑问,为什么这个外星人像早就知道了什么一样提前站在这里,为什么他的正上方真的有人就这么跳了下来,他此刻平静流出的泪水,是不是代表着悲伤?
身边的黑袍外星人只是仰头凝视着上方,淡紫色的泪水毫无间断地流淌,“哪怕是悲伤也流的太多了吧…”秦赤冕暗暗感叹于外星人泪腺的发达,但令人头疼的是除了默默流泪,外星人再无动作,似乎没有要做点什么来救救坠楼者的意思。
就在秦赤冕闪念之间人已经从六楼掉到了五楼,再闪念几次可就要落到面前了。
以人类的身体素质而言,哪怕找到了正确的角度和方法,从这个高度落下来的人肯定还是接不住的。
但人无论如何是要救的,行侠仗义,这正是秦赤冕一直以来所接受的教育所赋予他的存在意义,既然有能力,就要做力所能及的事,这个高度不行,那就把高度缩短好了。
秦赤冕踩在行李箱上向上跳去,行李箱边的身影一动不动,但那金色的瞳孔中,除了极速放大的黑点,多了一条轻盈上跃的身影。秦赤冕一路借力向上,他左右穿梭着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一楼店铺的蓝色雨棚,二楼窗边的老旧空调外机,只跳跃了两下他就到了三楼,秦赤冕不再借力向上,但却也不下落,他缓慢而又优雅地展开身体,与时间一同停滞在三楼窗口的花盆和半卷的米色窗帘前,像在旅游景点前拍纪念zhào piàn一般自然定格在瞳孔中。
直到黑色的影子飘然逼近。
秦赤冕其实并没有想好该怎么救他,他也是第一次对跳楼的人展开救援。第一次总是生涩的,下意识而追随本能的,所以他想当然地跳到了这里,然后又想当然地伸出手抓住了他。
其实真要说的话,看着那人张开双臂什么都不想地就这么跳了下来,秦赤冕内心深处是有那么丝羡慕的。
而现在,他也在坠落了。他呼啸着从拥挤的风中间刮过,衣衫猎猎飘动。他在那一刹那只抓住了坠楼者温热的手腕,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但秦赤冕突然觉得对方脸上肯定没有什么类似于恐惧后悔的情绪。
“说不定他不想被救呢。”秦赤冕脑中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他在这个阳光晴好的早晨爬上一座陌生楼房的天台,张开双臂向下跳去,没有观众,谁都不会看见他向下短暂壮丽地飞翔,但他的眼神、心脏与脉搏都温热得毫不迟疑,没有恐惧,没有后悔,没有悲伤。这样子的他,真的想被救下来吗?”
尽管心中有所犹豫,秦赤冕的动作却没有停止,他一只手把坠落者拉近,另一只手抓住坠落者背后被吹的飘起的衬衣,旋身发力,把手中的人就这么向上扔了出去,然后像没有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应该能在空中完成的动作一般顺着惯性又转了半圈,猫一般安静而又熟练地弓身落地,手脚撑地时微微作痛,但他并不停顿,起身点着墙壁向相反的地方跳起,思考着是扛着落下的人比较帅气还是抱着比较帅气,伸手抓住落下的人。
但和他想像中抓住人飘飘然落地的剧本有些不一样,手中的人比想像中要沉很多,秦赤冕在慌乱中把人拉近,没等他调整姿势,背部就重重撞击到了地面。
阵阵痛感在神经末梢大声shēn yín,秦赤冕没空去理会海潮般扑来的阵阵疼痛,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艰难地想把身上压着的人推开,但身上的人重的活像在沙滩搁浅的鲸鱼,怎么推都一动不动。鲸鱼在他的不断拍打之下终于理解了他的辛苦,翻身离开,重见天日的沙滩立刻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秦赤冕想起身,但背部的肌肉和骨骼严肃地拒绝了他,他只好又躺回地上,上下打量着身边苍白清秀甚至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少年,似乎是想看出他把质量都藏在了哪里。
少年此刻正像看不见秦赤冕一般四处张望着,丝毫没有想要向秦赤冕道谢的意思。他刚刚救下的生命也觉得他做的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甚至可能是错误的事情,这不禁让他有些气馁,但想到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秦赤冕又有些气愤,“最起码他也该为自己超标的体重道个歉嘛…”
不过这么说来,秦赤冕的目光随着少年扫视了一圈四周,他也发现了问题所在——那个黑袍的外星人不见了。
比起外星人去哪儿了这个问题更重要的是,此刻那个跳楼的少年四处寻找的,究竟是什么呢?
鲸鱼般沉重的从楼顶决然跳下的少年和早在他落点处站着默默流泪的外星人,秦赤冕突然在想,假如黑袍的外星人真的是预知到了什么才在这里等着,那么他金色的瞳孔中所流出的悲伤的淡紫色眼泪,究竟是为了几条即将逝去的生命而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