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为人一向很自负,
总觉得自己是一个,
非常了不起的作家。
可是我在别人眼里,
却不过是一个笑话。
究竟是我自大成狂,
还是别人有眼无珠?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那就不要再纠结了;
我相信将来有一天,
历史会有准确评价。
现在我还没有死呢,
还不急着盖棺定论。
(二)
近来我有一个麻烦,
几乎让我焦头烂额。
有人认为我犯了法,
居然要兴起文字狱,
竟想把我告进监牢!
我是一个文弱书生,
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既然他已经铁了心,
谁劝也没有用处了,
那么就顺其自然吧!
上帝所赐予的一切,
都是命运最好安排。
也许这是借他的手,
加速我的成名进程。
我就像一粒铜豌豆,
既蒸不烂也煮不熟,
又捶不扁还炒不爆,
像死猪不怕开水烫,
像破罐子不怕破摔,
让别人都无可奈何。
反正我也不可能吧,
像耶稣被钉十字架;
反正我也不可能吧,
被砸饭碗成了乞丐;
反正我也不可能吧,
因为写书而被枪毙;
反正我也不可能吧,
像苏格拉底判死刑。
(三)
提到苏格拉底之死,
就有说不出的遗憾,
我真希望没这回事,
如果是独裁者杀他,
而不是所谓民主制,
我心里会舒服一些。
但是历史板上钉钉,
他是被人民杀死的。
我于是又千方百计,
寻找哲人死亡缘故,
总想寻出一个解释,
让人满意合情合理。
实际上我这种心思,
是想替民主制开脱,
极不愿它担了罪名,
怕玷污了它的清白。
不过这又谈何容易,
实在难解开这个结:
所谓民主制的基础,
正是人民言论自由,
但是一个能够毁掉,
哲学家的社会制度,
还能说是合理的吗?
(四)
所谓的民主制就是,
以民意为最终裁决。
剥夺个人说话权利,
怎么还能说有民意?
老百姓是一个个人,
民意当然只能通过,
个人的言论来表达。
当然可以这样解释:
既然是多数票决定,
所以剥夺生命无碍。
以惩罚为手段剥夺,
不仅仅是不予采纳,
更是禁止发表言论,
取消言论动议资格。
其结果是对该言论,
重新选择权利丧失。
权利就意味着选择,
如果没有选择余地,
也就谈不上权利了。
可选择的范围越大,
那么权利就越充分,
反之权利就越微弱。
(五)
民众对少数派言论,
如果不考虑不容纳,
实际上是他们愚昧,
对自己权利的放弃。
随着这种事件增多,
被放弃权利也增加,
最终的恶果会导致,
民主制度被迫终结。
苏格拉底之死为何,
引起我们巨大惶惑?
细想起来倒是因为,
雅典人还很有节制。
事情看起来很孤立,
似乎偶然性也很大。
如果在另外的民族,
例如法国大革命时,
类似事情会演变成,
对政敌大规模镇压,
民主必然迅速崩溃。
作恶祸首若是**,
我们也就心安理得;
但这次残酷的杀害,
却是民主制的作为!
在严格遵守了程序,
和事前事后民主制,
有条不紊地运行下,
事情愈发显得荒唐。
(六)
我们是否可以设想:
能不能订一条戒律,
民主制运行过程中,
不准做出此类裁决,
以维持制度的圆满?
这种设想似乎不行。
既然是民主的制度,
以民意为最终裁决,
任何民意以外规定,
就都不应该超越它,
否则违反基本原则。
况且在实际运行中,
一纸空文无约束力,
必须有切实的力量,
作为实行保障才行。
但如果在民意之上,
存在一个超越民意,
可以否决它的力量,
那么这样一种体制,
也就不是民主制了。
于是只能乞灵于人,
不做出这样的裁决,
乞灵于人们的宽容,
智慧远见以及良知。
(七)
换句话说民主制度,
本身并不是自足的,
它始终有一个缺口,
只被特定人群拥有。
雅典城邦的民主制,
虽并不失宽宏大量,
却杀死了苏格拉底。
我想老天即使不公,
也不至于天差地别,
把机会赐给某些人,
而对其他漠然不顾。
恐怕事情的真相是,
有的人群抓住权利,
牢牢抓住再不放开;
有的人群权利到手,
却不珍惜轻率抛弃,
由于他们心态褊狭,
不能容纳异端勇士。
平心静气各抒己见,
同时尊重别人立场,
这样的人能有多少?
不容异己残酷打击,
把与己看法不同者,
称奸称敌的有多少?
民主是美好的东西,
但的确还非常遥远。
为了真理献身死亡,
粉身碎骨无畏无惧,
这样的人能有多少?
(八)
苏格拉底有种观点,
认为人**的存在,
是各种物欲的根源,
严重影响思维判断,
所以只有彻底解脱,
才便于智慧的诞生。
他的死是很伟大的,
我要学习他的精神。
死亡属于自然事情,
每个人都面临死亡,
即使因为天灾**,
或者法律的惩罚等,
导致的非正常死亡,
实际上由于很频繁,
人们也已经习惯了,
看作是正常的死亡。
如果由于天灾**,
人们会归咎于命运;
如果是法律的处死,
人们认为咎由自取。
(九)
然而苏格拉底之死,
之所以远远不同于,
那些日常死亡事件,
成为人们思考话题,
是因为这样的死亡,
集中地体现了人类,
所面临的尖锐矛盾。
而具有了更为普遍,
和深刻的重大意义:
为什么在一个民主,
而且自由的国度里,
不能容忍一个智者,
自由的思想和言论?
我想维护思想自由,
所以痛惜苏格拉底。
为了捍卫言论自由,
他成为一个殉道者。
苏格拉底始终坚信:
任何社会组织制度,
不论它目的是什么,
不看它标榜的什么,
不管是不是乌托邦,
不问解放性的宗旨,
生活在这个社会里,
如果普通的人没有,
说出心里话的自由,
就不是一个好社会。
苏格拉底是殉道者,
捍卫言论思想自由,
是舍生取义的烈士。
(十)
但是上面这种分析,
并没解决这个问题:
为何一个民主制度,
竟然不能容忍异端,
维护思想信仰自由?
在一个民主社会里,
如何实现人的自由?
苏格拉底最终基于,
两个理由而被处死,
一是不信仰城邦神,
只信仰他自己的神;
二是腐蚀败坏青年。
起诉他的人是三个,
希腊城邦的自由民;
审判他的有五百人,
公民组成陪审法院,
这是一种民主法院,
有点类似我们国家,
解放前的革命法庭。
苏格拉底的主张与,
陪审法院正统主张,
冲突体现三个方面。
首先分歧是要不要,
民主制度的大问题。
他认为城邦不能够,
由公民自己来治理;
要由知道如何统治,
哲学王来治理国家。
人民就象群羊一样,
需要一个放牧的人。
(十一)
然后第二个分歧是,
如果参与公共生活,
所需要具备的美德,
实际上是知识的话,
那么这些所谓美德,
是不是可以传授的?
苏格拉底观点奇特,
他认为真正的知识,
只有通过绝对定义,
才能得到并且有效,
此外仅是一些意见。
苏格拉底正是利用,
自己的辩论和讽刺,
与政治家各种艺人,
与青年人进行谈话,
揭露他们愚蠢无知,
激怒了城邦所有人。
(十二)
然后是第三个分歧,
什么是幸福的生活。
雅典公民认为个人,
只有在社会生活中,
才找到幸福的生活,
公民只有积极充分,
参与城市生活事务,
才得到教育和完善。
苏格拉底认为幸福,
不是参与集体生活,
而是退出城市生活,
专心关注自己灵魂。
到处走动不做别的,
只是要求不分老少,
不要只是照顾**,
要保护他们的灵魂。
他愿意把自己说成,
是超脱于斗争的人,
几乎完全不问政治。
(十三)
只有在追求和获致,
一个绝对集体目的,
过程中才实现幸福,
意味着对社会生活,
进行全面周详设计。
为了实现自由生活,
先必须绝对地服从,
对未来的美好设计。
也许这短短几行字,
和法国革命的血腥,
法西斯的残酷屠杀,
古拉格群岛的恐怖,
文革混乱联系起来,
我们也就能够理解,
自由主义思想家们,
为何如此严格区分。
对积极自由的追求,
若不加以限制的话,
最终走向奴役之路,
会走向魔鬼的殿堂。
而真正的自由就是,
现代人的消极自由。
如果认为积极自由,
往往导致**的话,
如何来理解民主呢?
民主竟会导致**,
这难道不是矛盾吗?
(十四)
苏格拉底之死揭示,
民主与自由的矛盾,
但是我们必须清醒:
剥夺苏格拉底生命,
并不是雅典的民主,
也不是其积极自由,
而是它的法律制度。
当雅典的法院不再,
重视保护个人权利,
而仅仅是表达意志,
成为政治工具之时,
当司法审判不再是,
依赖法律逻辑理性,
而是依赖大众激情,
处死哲人苏格拉底,
只是个迟早的问题。
处死苏格拉底并没,
导致雅典人的反省。
足以看出这个审判,
在当时其实不过是,
一个普通审判而已。
因此处死苏格拉底,
并不是民主的污点,
是法律制度的耻辱。
而雅典的法制不但,
没为私人设定他人,
所不可侵犯的空间;
而且帮助公共权利,
破坏个人思想自由。
这是人类法律史上,
最卑鄙可耻的一页!
(十五)
对苏格拉底的审判,
中世纪的宗教审判,
法国大革命的审判,
法西斯**裸暴力,
文革的批斗或武斗,
都是以法律的名义,
进行的不公正审判,
因此它玷污了法律,
应有的声誉和尊严。
而今天我们的法律,
依然在这种耻辱中,
苦苦挣扎难以进步。
我一个堂堂的作家,
不过是写几篇小说,
居然以法律的名义,
可能被判违法犯罪!
(十六)
仅仅为了他的言论,
而不是为任何行为,
苏格拉底受到起诉。
所谓审判苏格拉底,
就是对思想的起诉。
他是第一个殉道者,
为了语言思想自由。
如果苏格拉底决定,
捍卫言论自由的话,
那为什么在审判中,
他并没有为自己的,
言论自由进行辩护?
完全可以慷慨陈辞:
雅典的公民同胞们,
你们这不是审判我,
你们是在审判思想。
你们并不是因为我,
做了什么事起诉我;
而是因为我说的话,
和教的思想起诉我。
你们以死向我威胁,
是因为你们不喜欢,
我的观点我的教导。
这是对思想的起诉,
这在我们的历史上,
还是一件新鲜的事。
在这个意义上站在,
被告席上的是雅典,
而不是我苏格拉底。
你们作为我的法官,
其实个个都是被告。
言论自由真正考验,
并不是你所说的话,
是否符合哪种规定,
不论是少数人说的,
还是多数人所说的。
甚至最坏的独裁者,
也未禁止不同意他。
能让人表达不同意,
才是真正言论自由。
思想并不像人脆弱。
没有办法没有谁能,
强迫它们饮鸩自杀。
我的思想我的言论,
必会在我死后长存。
但是如果你们违背,
雅典传统判我有罪,
那么雅典城的名声,
必将永远留下污点。
这种羞耻是你们的,
不是我苏格拉底的。
(十七)
对绝对定义的信仰,
使得他更看重灵魂,
而不是更在乎**,
他不在乎物质生活。
也许死亡在他眼里,
并不像我们想象的,
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的理论反对民主,
却生活在民主城市。
耶稣哭泣耶路撒冷,
而苏格拉底却从没,
为雅典掉过一滴泪。
为什么他在法庭上,
并没有去选择那些,
对自己有利的证据?
也没有为言论自由,
慷慨激昂进行辩护?
为什么判处死刑后,
放弃越狱逃走机会,
主动地选择了死亡?
他在死前有句名言;
我去死亡你们去活,
究竟谁过得更幸福,
大概唯有神才知道。
苏格拉底早预示了,
他死亡的全部意义:
苏格拉底的死亡是,
为追求个人的幸福。
正如苏格拉底所说:
对哲学家来说死是,
人最后的自我实现。
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因为它打开了通向,
真正的知识的大门。
灵魂从**羁绊中,
终于一下解脱出来,
终于实现了光明的,
天国的感觉和境界。
(十八)
正是这种态度使得,
苏格拉底面临死亡,
有非同寻常的坦然。
苏格拉底的受审是,
人类文明法制史上,
最著名的审判之一。
对于苏格拉底的死,
他的敌人拍手称快,
他的弟子哀叹不已,
后世的人们则更多,
给予了崇敬和赞美。
苏格拉底也曾经是,
雅典的一位好公民,
遵守法律谦虚理智。
真正的大智慧在于,
知道自己一无所知。
他的教育令雅典城,
最有才华的青年们,
都聚集在他的周围。
他不断诘问对话者,
令对方意识到自己,
所有的矛盾和局限。
帮助对方构建成形,
懵懂状态萌芽思想,
迅速脱离很快成熟。
给思想助产的技艺,
在他的反对者那里,
并未得到客气对待。
戏剧家阿里斯托芬,
对他态度就很不屑。
(十九)
审判苏格拉底的人,
并不是职业的法官,
而是公民抽签出任,
五百人的陪审法庭。
通常接受庭审的人,
会让妻儿来到现场,
企图用眼泪来感化,
那些陪审员们的心。
但是苏格拉底不愿,
遵循这样一种惯例。
他选择了自我辩护,
甚至拒绝宣读当时,
最负盛名的雄辩家,
为他撰写的辩护词。
法庭第一轮的投票,
为苏格拉底定了罪。
他被一个非常微弱,
多数的票判决有罪。
多数票竟比少数票,
大约只多出六十张。
这令他感到很惊讶,
他的态度更加挑衅,
声明自己是无罪的;
对方提议判处死刑。
投票以压倒性多数,
确认了判他的死刑。
苏格拉底处死前夕,
他有个富有的朋友,
建议越狱以免一死,
并且愿意提供帮助。
苏格拉底拒绝越狱,
并且同朋友进行了,
一场很深刻的探讨。
苏格拉底明确表示,
既然生活在这城邦,
就不能不服从法律。
无条件地服从法律,
是苏格拉底的哲学,
在任何特殊情况下,
他都不愿违反法律。
即便判决有失公正,
他也必须尊重判决,
服从法律绝对权威。
最终苏格拉底平静,
饮下了毒堇汁谢世。
(二十)
苏格拉底离世之后,
雅典意识到了错误,
而去追究当初控诉,
苏格拉底的人责任。
其中一些人被流放,
还有人被判了死刑。
苏格拉底是否必死?
黑格尔的观点指出,
他是一位悲剧英雄,
他是过早地来到了,
这危机重重的世界;
等到那个世界明白,
这是它珍贵的运气,
可惜一切都已太迟。
更具象征意义的是,
在二零一二年五月,
雅典举办模拟审判,
当时的希腊正处在,
经济危机困扰时期,
为了重申民主理念,
就决定对苏格拉底,
重新进行一场审判,
并且最终庄严宣告:
苏格拉底彻底无罪。
(二十一)
无论案子结果怎样,
我相信我是无罪的。
无论对我怎样裁决,
我都是问心无愧的。
我没有诽谤任何人,
我也不嫉妒任何人。
任何人往脸上抹屎,
那是他自己的爱好。
既然没有你的名字,
你为什么一口咬定,
谁的故事就是写你?
别人没有偷情的事?
谁说发生在你身上?
你没有做过腌臜事,
你就应该心平气和。
干屎抹不到身上去,
身正自不怕影子斜!
你非认为坏人是你,
这种心理莫名其妙。
好吧我啥也不说了,
就等着看我国法律,
是不是像雅典一样,
宣判一个作家犯法!
但是就算判我有罪,
我也相信将来的人,
一定为此义愤填膺,
像我哀叹苏格拉底,
后人必然为我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