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姜一澈的讲述,那人显然一愣。
“事情发生在二百年前,知道详情的人早就死绝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的声音有些奇怪,似是在故意压低自己的声线,却很难掩盖自己本身的音色。
“这些,都是在你的眼中看到的。”姜一澈冷冷地道。
“也是呢,往生眼要看透妖鬼的往事确实容易。”
“在护城河上,你夺舍了一个身体,成功骗过了柯尧,想必你应该很在意她。”姜一澈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现在她不在,你不用再装了,柯彤,不,应该叫桐鼠吧。”
柯彤眼睛一眯,目光中满是凶恶,“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在你第一次进店的时候,我注意到的除了这双鬼眼,还有你身上的味道。”姜一澈拍了拍脑袋说道,“我也是在刚刚才想起来,我们见过一面的,你忘了?在两百年前。”
……
杂乱的脚步声紧跟其后,柯迢搀扶着胸前空了一个洞的桐鼠,勉强在狭窄的小巷中穿行。
桐鼠黑色的皮毛很是柔软,贴在柯迢的肩头、侧脸上,塞在柯迢的耳边,痒痒的。
“吱——”桐鼠红色的小眼睛已没了精光,它整个身子只剩了柯迢这唯一一个支撑。
经过炼妖的桐鼠本不该弱到被驱鬼师一击重伤,但它似乎是个特例。
说起来,柯迢在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它与其他妖不同。
狐妖多奸诈,蝶妖多妖艳,桐鼠是柯迢这么大以来见过的第三种妖。对他来说却是最独特的存在。
第一次见它,柯迢注意到的是它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红得透彻。
当时柯迢拒绝老头儿炼妖的提议,一个原因是小昭,另一个,是桐鼠。
它自从被老头儿抓住起,柯迢从未见过它伤人,直到炼妖真的开始了,小昭被献祭后,它突然开始吃人了。
柯迢感觉自己被骗了,他以为能留住这美好的一切,不管是小昭,还是从不伤人的桐鼠,然而这毕竟都是柯迢的一厢情愿,如今,往日的一切已一去不回。
“撑住,我带你走。”柯迢眼中满是血丝,他用力撑着挂在自己肩头的桐鼠,看向前方这条看似没有尽头的小巷,眼中尽是绝望。
“吱——”
“别,别出声。”几个字从桐鼠厚重的绒毛下挤出,柯迢脸憋得通红,现在扶着桐鼠走路已经很牵强了,要是柯家人或是驱鬼师追上来,结果可想而知。
“吱——”
“哎呦,你闭嘴!”柯迢嗔怒道,正当他的暴脾气就要发作时,他突然看到,小巷的左侧开了一扇门,原来刚刚那声,竟是开门声。
“桐鼠?”一道人影从里面探出头,扫了一眼被柯迢搀扶着的半人高黑色桐鼠,疑惑地说道。
“你知道它,你是驱鬼师?”柯迢的心凉到了极点,他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那人的目光在柯迢与桐鼠之间来回穿梭,他淡淡地说了句“进来”,就隐没于门后的黑暗中。
小巷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以及人的窃窃私语声,有人已经追上来了。
柯迢挣扎了片刻,最终搀扶着桐鼠走进了门内。
门悄然关闭,小巷恢复了寂静,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黑暗中,有谁点亮了烛火,火焰在呼吸中颤抖着,终于稳定下来。
柯迢透过烛火,看清了方才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清爽短发,白净的脸颊上一双淡红色眸子深沉得如同古井,泛不起一丝波澜。
“往生眼?你……”柯迢一脸惊骇。
连同已无力站起的桐鼠,在看到往生眼的时候,也弓着背,龇起了两颗闪着寒芒的啮齿。
“我叫姜一澈,是个驱鬼师。”姜一澈轻轻抬起头,对上柯迢的目光。
“驱鬼师……你,是来杀桐鼠的?”
“桐鼠?她不是桐鼠。”姜一澈双目微眯,淡红色的眼瞳注视着桐鼠的脸,凌厉的目光似是要把桐鼠的身体凿穿。
“它不是桐鼠是什么?”柯迢噗嗤一声笑了,“拥有往生眼,还以为你多厉害,没想到这都是表象啊?”
一旁桐鼠的眼神变得讳莫如深,它收起来敌意,静静等待着姜一澈接下来的话。
“她是个女人。一身白裙,长发及腰,应该是你认识的人吧?”
听到这话,柯迢再也绷不住了,姜一澈所形容的,不正是为炼妖而被献祭的小昭的样子吗。
“……”此刻,柯迢的表情很是精彩,慌乱、高兴、难以置信交融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纠结复杂的奇怪样子。
他注视着桐鼠的眼睛,想说什么却又堵在嘴边,最终所有的关心却化成了一句质问,“你说它是小昭,那你告诉我,它为什么会吃人?小昭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柯迢的话一出,桐鼠的目光瞬间暗淡了许多。
“她,逼不得已。”姜一澈刚刚开口,桐鼠却从柯迢身侧突然冲着姜一澈冲了过去。
“不要说,拜托了,不要说!”桐鼠两爪间锋利的指甲向姜一澈胸前抓来,其凶狠程度,活脱一个护犊子的猛虎。
透过一双能辨鬼神的往生眼,姜一澈看到了桐鼠皮下,小昭哀伤的脸。
“你不想让你的孩子活下去吗?”
姜一澈淡淡的一句话,让桐鼠猝不及防地愣住了,眼神忧伤,前伸的爪子也僵在了半空。
“什么孩子?”柯迢问道。
“她,被献祭的时候,桐鼠将她的三魂关在了自己体内,以此延长她存在的时间。不过看现在这样子,你口中的小昭,应该是恩将仇报了。”
“她趁桐鼠不备,重创了桐鼠之魂,自己占据了主导地位。因为她听你说过,这只桐鼠从不伤人,但她急迫地需要营养,所以,她选择将桐鼠彻底抹杀,而自己独占了这具身体。”
“她,怀孕了。”
姜一澈的话如同一颗石子,落在柯迢平静的心里,惊起一圈圈涟漪。
“怀孕?”柯迢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是那两个混蛋?”
柯迢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居然能发展到这种地步。
“你为了自己的孩子,不惜伤害了这么多条无辜的生命?”
他脸上的不可思议落在小昭眼中是那样刺眼,“是又怎样?你说了你会护我周全,结果就是我死了一次又一次!”
“我的孩子,不管它是谁的,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它!包括你——”
小昭撕心裂肺的控诉,只剩几声刺耳的“吱吱——”声回荡在屋里。
“你所承受的所有伤害,都不足以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杀孽已犯,你死期已至。”姜一澈看向小昭的眼神已变得冰冷刺骨。
“你,可知罪?”
“罪——杀了你,我就无罪了吧?”小昭突然面露狰狞,她挥舞着一寸长的锋利指甲再次向姜一澈脸上挠来。
姜一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半分反应,不知是太过自信还是他知道小昭不会真的下shā shǒu,或者,她没机会下手。
“嚓——”一根生了锈的铁管从小昭胸口的空洞捅出,将那伤口活生生撑开了一道裂口,紫红色的鲜血顺着铁管流下来,滴在柯迢脚边。
“……”小昭牵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我早就该死了,但求你救我孩子一命。”
姜一澈看着小昭的微笑,有些刺眼,“在你成功占据了桐鼠身体的那一刻,它就不再是人了,它变成了一只小桐鼠。”
“难道妖就该死吗?它不无辜吗?”小昭嗔怒道。
听到这话,姜一澈愣了一下,他无力反驳,她说的是事实。
小昭虽然此刻是桐鼠的形象,但熟悉了她所有表情的柯迢,很轻易地就能看得出,她笑了,她生气了,此刻她又似乎在咆哮。
“她说什么?”柯迢听到的,除了小昭“吱吱——”的尖叫,就是姜一澈看似自言自语的话,他知道,他们在以一种自己无法了解的方式交流。
“她说,救救孩子。”姜一澈简练地总结道。
“嘭——”
柯迢的膝盖重重撞击在地上,他深深地弯下腰说道,“求你,救救孩子。”
小昭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后的欣慰被满眶的泪水所覆盖,她的力气已经用尽。
入眼处一片模糊,天旋地转之后,她已经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反应。
柯迢弯着腰,将头深深地垂下,他微微颤抖着,几颗眼泪掉在地上。
“她一心求死,竟是为了让你救孩子。”
“你不是也在她一心求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送了她一程吗?”姜一澈冷冷地道。
“她伤得太重,我……怕她疼,”柯迢抬起右手,重重砸在地面上,瞬间包裹了一层鲜血。
“早死早解脱吧,她这辈子,受了太多苦。”柯迢摸了一把泪,抬起头看向姜一澈,“求你,救救孩子吧!”
“……若你执意要救,也不是没办法。”姜一澈目光一沉,迎上柯迢的目光,“把小桐鼠融进你的血脉,它需要一段时间适应,等时机到了,它便会醒。”
“若我死了它还未醒呢?”
“等不到你死,它会顺着你的血脉,进入你的后代体内,不过,它醒的那天,作为媒介的你的后代就将死去,即使这样,你还是要救它?”
“是,以后它就是我的孩子。”柯迢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
“两百面前,你确实无辜,可时至今日,你终究还是赴了她的后尘……”姜一澈轻叹口气,对上柯彤的目光,等待她的回答。
“她?她二十年为人,寥寥几日为妖,她怎知妖的痛苦,你又怎能那我与她作比!”柯彤咆哮一声,双手横在胸前,十指指尖的指甲快速生长起来。
一阵带着些许腥味的冷风扑面而来,姜一澈随意一斜身子,一道黑色影子扑了个空。
“你不想伤害柯尧,却夺了她胞妹,吞了她父母。”姜一澈语气依旧平和。
“闭嘴!她爸妈的死根本就不是我的本意!那是柯家人用人炼妖的报应,而且,我也没吃了他们,留着他们,有更大的作用呢。”
柯彤尖叫一声,用双手锋利的指甲从自己的背后撕开了一道口子,伤口未见半分鲜血,里面有个黑色的毛球在蠕动。
半分钟后,一只幼年的桐鼠破开了柯彤的身体,从里面钻了出来。
它全身漆黑,毛色油亮,一双红色小眼睛清澈透亮,只是较之两百年前的那双眸子,平白多了些森然的冷意。
“吱——”柯彤长嘶一声,再次奔着姜一澈而来。
然而这一次,迎上的却不再是闪躲、扑空,而是泛着寒光的刀锋。
“叮——啪!”
当妖刀炽娅与桐鼠的指甲撞击在一起,原本锋利坚硬的指甲被瞬间拦腰折断。
桐鼠透彻的眼睛中一抹不甘也变成了深深的忌惮。
“喂!你……又食言了,又食言了!”
妖刀嗡鸣着,姜一澈清楚地感受到了它的震动。
“哼,连把刀都降服不了,还妄称驱鬼师,可笑。”桐鼠嘲讽着,它的声音通过眼睛传到姜一澈心中。
“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姜一澈自动忽略了桐鼠的挑衅,问道。
“就在我获得这双鬼眼的时候。你前面说的都对,不过,你猜错了一点,那天在桥上,我并没有进行夺舍。”
闻言姜一澈心中咯噔一声,若真如桐鼠所说,那么那个白衣黑伞、额头印有奇怪纹身的人,究竟想做什么呢?
“他让我给你带句话,你所忘记的,你所失去的,你感到痛苦的,他会让你再尝一遍,从头到尾。”桐鼠作势还要纠缠,向前一探身后却退了一步,重新变成了柯彤的样子,扑到身后的窗户外。
姜一澈几步走到窗边,探头一看,泳池内水波荡漾,人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他是谁?我忘了什么?”呆呆地看着窗外出神,姜一澈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样一个人,不过说实话,那人的打扮,确实像是见过。
手中力道消失,明晃晃的刀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一响后,插入了地面三寸。
“你若再坏我事,我随时废了你。”
冷漠的话回荡在空旷黑暗的屋子里,姜一澈低下头,额前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使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刀中炽娅的眼神暗淡下来,她的双肩颤抖着,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沉下。
是啊,姜一澈连她都不记得了,又怎会记得自己。
他的心不大,自始至终只容得下一个她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