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面前的世界，单纯而血腥。
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带着要将所有荒芜都种上花草的气势。
天边的水汽最为缭绕，厚重的云里生机四伏，透着斑驳的白光，带着澎湃如大海的声势，两个生命孕育而生。
龙帖仰头看着天，殷红眼瞳里清晰地反映着云里那两个身影。
随意抖抖黑色衣袍，席地而坐，感受着天地间水汽的蒸腾，龙帖嘴角扬起一抹狡诡的弧度，“双神现世还真是罕见呐，连冶月垢无都出现了，”
“冶月垢无，”一旁的睚眦伫立深渊之下，双目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双神之间唯一的连接——一个全身雪白的婴儿。
纤长的睫毛，茂密的胎发，连同微微张开的双眼眼瞳皆如月光般皎洁晶莹。
肉肉的小胖手一手抓一个，就这么轻飘飘地浮在双神之间。
冶月垢无正是那个婴儿的名字，无依无凭诞于天地间，凭空出现，在日月之光、结晶之水的滋养下孕育，传说待冶月垢无出现神智，届时双神现世，天下风调。
对于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甚至很是可爱的雪白婴儿，睚眦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这孩子的出现打破了一神湮灭一神降生的现实，日后这天怕是要翻一翻了。
“这白花花的肉，看着还真馋人”龙帖坐了一会儿便觉得累直接躺在了地上，看着天空中的冶月垢无直揩口水。
“知道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吗？”
“知道知道，祖训有言，新神未长成前，龙族不得出手干涉且适时照拂，若冶月垢无讨伐，龙族不得干涉，”脱口而出的，皆是龙族古籍最后一页的内容，龙帖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垢无是监视神的吧，毕竟两个神同时出现，怕是少不了矛盾。”
“说对一半。两神之中一神陨灭，则其力量将被另一神继承，所以若只剩了一个神，恐怕我们中没有任何一个是他的对手，”睚眦已经料想到了后果，那便是龙被杀光，神永不湮灭……
龙与神大致就是相互制约，因此在龙帖打算对上届风神动手时睚眦选择了旁观，尽管最后得到神魄的时候，龙帖已遍体鳞伤生命垂危。
以多胜少不合规矩，睚眦也为之不齿。
不过这冶月垢无的存在，多半是为了在一神消逝一神暴走的情况出现时将其击杀。
如果龙的职责是掌管神的世代更替，那么冶月垢无管的，大概便是惩戒了。
“传说垢无消失，神便会永远消失，是真的么？”龙帖笑里带着些许暖意问道。
“大概吧，垢无一直存在，只是不会轻易出现，他的降临总是伴随着灾难，每一次都是世间的一次大换血，这次出现，说不定就再也没有龙与神了……”
“呸呸呸，说什么呢，这么矫情可不像你，”龙帖拍拍睚眦肩膀示意他不要多想。
“真有那天，我希望你能活着”睚眦呆滞地看着天空。
蜷缩在阴沉的云里，一个娇小的身影吸引了睚眦的目光。
光影流转，明明远在天边，殷红色瞳仁一沉，那抹轮廓已变得清晰入微。
目光扫过，顺着女生半遮小脸的柔顺黑发，到精致的锁骨，素色没有任何饰纹的软布长裙松松垮垮地盖着她蜷缩的身体，更趁其瘦小可人怜。
睚眦并不会因为外表而去轻易地判断一个人，他很清楚，这具瘦小的身体里究竟蕴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
刚刚诞生，已是年近十八的模样，干净得犹如白雪般不可玷污。堪称完美的如刻容颜，与龙比肩的强大力量，一众信徒的尽心追随，这便是神，从开始至终结足以秒杀一切，包括需要修炼的龙族。
睚眦眨眨眼睛，正巧看到女生伸直胳膊慵懒地伸了伸腰，乖巧干净得像只小白猫。
隔着垢无，另一边的男生清秀脱俗，有种不可言明的引人注目。
睚眦摇了摇头，仔细看看，还是女孩更好看些。
“看什么呢？”龙帖凑过来顺着睚眦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双神仍在安眠、垢无一动不动，不免心生好奇。
“没什么，睡吧”
雨持续了三天，还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龙帖脸拉得老长，故意加重声音在睚眦耳边来了个悠长的叹息。
“怎么？”睚眦深感莫名其妙。
“大哥啊，下雨天你看什么云彩啊，陪我玩玩吧，”龙帖作势难过，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样儿，“我们去猎几头剑虎吧，我想吃肉了，”
“自己去，别带回来，腥”
“……好，我自己去！”一个鲤鱼打挺，龙帖终于摆脱了仰天观望这项游戏。
耳边没有了吵嚷，顿时觉得好安静，雨声清晰地落在耳中，睚眦的脸上湿润得有些落寞。
只一个眨眼，视野中她的身影竟消失不见了。
身后有个人呢喃作声，“你是人类吗？”
“不是，”睚眦转过头，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白皙小脸映入眼帘，突兀得没有一丝防备。
一瞬间，心跳有些乱，下一秒，睚眦恢复了镇定，“这是龙渊，我是龙子睚眦，”
“攸伽洛凉，”
……
雪后的深渊没有一丝丝寒冷，松软洁白的雪比泉眼里的冰还要晶莹剔透，尝起来竟还带着淡淡的甜味。
睚眦特意换了身白衣，悄悄躲在一块岩石后压着呼吸声与脉搏，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睚眦，洛凉~找到你啦！”攸伽洛凉从岩石前探出头来，确实发现睚眦后直接扑倒了他的背上。
睚眦看似单薄，只有真切地趴在其背上之后才能感受得到他身体里缓慢流淌的，强大的冥力。
“哈哈”攸伽洛凉笑着，在睚眦的背上挥舞着双手，大喊着“下雪喽！”
湛蓝的苍穹广阔无垠，精致的六角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飞在睚眦的头发上，被攸伽轻轻拂下，气氛一时间异常暧昧。
睚眦白净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红润，刚想开口说什么，便被攸伽滴落的泪水打断。
“洛凉，怎么了？”睚眦一时手足无措，连忙停下脚步侧着脸看向背上的人。
“明天，我就要去人世了。”
随着双神的力量逐渐稳定，那朵云，已经再也承不住他们。
垢无的影子在昨天就消失了，睚眦知道，她真的该走了。
“嗯，”口中呼出的白色热气消失在空气里，睚眦挤出一个微笑，说道，“我陪你去吧”
“不行”
睚眦的建议被瞬间否决，两人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今年的冬天，风不大，能看见的只有满眼的皑皑白雪，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呼吸。
“人世，不适合你，”这句话在攸伽心里徘徊着，却久久不能说出口。
龙是要自由自在翱翔在天空、栖息于深不见底的峡谷的。
纵使攸伽还未曾到过人世，她也大概清楚此刻人世的情况，勾心斗角、弱肉强食、墙倒众人推，一想到这些，攸伽怎么忍心让他走进这样的世界。
人尚不知有龙的存在，到了人世即使有自保能力，多半也会被当做怪物吧……
异样的眼光、嫌弃的眼神，不要，这些都不能让他承受，现在的睚眦无忧无虑便是最好。
这样想着，攸伽将脸塞进了睚眦的颈窝，“龙与神，从来不是朋友，我们也一样。”
“……”所幸攸伽趴在睚眦的背上，看不到他此刻忧伤的眼神。
“那就，这样待到明天吧，黎明一经到来，我便送你离开。”说着，睚眦轻轻将攸伽放到了地上，转身抱住了她，将她紧紧裹在自己厚重的黑袍里。
“嗯”攸伽点头，头顶轻轻蹭过睚眦的下巴，几滴热泪顺势滴落，砸进雪里，留下一个洞。
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躺在云中的攸伽无聊之际一个翻身便跌落下来。
下方几只饿了许久的剑虎兴奋地嘶吼着蠢蠢欲动。
其中一只吐着满口獠牙，眼巴巴地盯着即将落地的鲜肉，准备凌空跃起。
“哒——”一只脚准确地踩在剑虎黑软的鼻子，下一脚稳稳踏住了剑虎的眼皮。
熟悉的龙的气息让剑虎胆寒，虎群一哄而散，只剩那只长了大嘴被踩住的还一动不敢动地杵在原地。
干涩的眼睛因为刚刚的兴奋还圆睁着，被踩住的眼皮瑟瑟发抖想闭闭不上。
下方的风吹得素色长裙猎猎作响，攸伽不得不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手忙脚乱地遮盖自己的双腿。
下一刻，跌进一个有力的臂弯中。
睚眦温柔地抱着怀里的人，奉上一个阳光的笑。
攸伽一阵呆滞过后，发现自己已经被温暖的气息所包围，一双漆黑剔透的眸子正锁定着自己，顿时慌乱起来，“对，对不起”
睚眦清爽的笑声如春风扑面，让攸伽的情绪一瞬间安定下来，红扑扑的小脸上也挂上了甜甜的微笑。
一龙一神的初见，出乎意料得和谐。
转眼竟一年过去了，如今水神的力量已然稳定可以独当一面，两人分离将至，最后的相惜，两人没有说过一句挽留的话，就这么相互依偎地坐着，在大雪纷飞的崖边。
“垢无已经潜伏在人世了，到那里之后，一定要谨慎行事，”
“不要轻易相信人类，也不要对可怜之人心生怜悯，”
“双神同时存在比不得一个神全权料理，你们之间存在对比与竞争，尽量不要被垢无抓住错误，”
“也一定要小心阎神，他未必会老实，知道吗？”睚眦一条一条嘱咐着应该注意的事。
攸伽也听话地点着头，其实睚眦不知道，神生来便是以己为天，怜悯、轻信这种心思都是不存在的。
神，生而知之，冷酷不徇私，这种情绪就像神的特性，生来就有，生来无畏。
看到攸伽一脸认真尽心倾听的样子，睚眦满意地笑了，不枉他提前几天就到过人世，探查现状。
没有出太阳，天却明朗非常，雪天大多都这样吧，没有风，气温也温和得很。
攸伽静静趴在睚眦背上，贪婪地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身上暖暖的，心里却酸得不像话。
一路无话，只看到身边的景物向后飞驰，眼中的氤氲水汽模糊了视线。
睚眦一个腾空，化为一条白色长龙，狐首鹿角，豺眼龙身，没有一丝违和感，可谓霸气十足。
带起一地雪花纷飞，夹着破风声，白龙冲天冲天而起，银白色利爪爬梯状蹬踩着虚无，眨眼间已是百里之外。
攸伽斜坐在龙背上，呆呆地看着极速到扭曲的天空，丹唇轻启，满腔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任她挣扎也不为所动。
“我想让你陪我，不想和你分开，”这种话，在漫长的思量中化为虚无。
看着白龙的侧颜，淡蓝色修长的睫毛，反着幽幽红光的深邃眼眸，以及瞳孔中倒映的天空，攸伽紧攥的手缓缓松开。
“垢无，不止会插手神与神的纷争，还会是神与龙之间的隔板，他不会允许我们有任何超越界限的感情，否则被处理掉的不止是我，还有你……”攸伽心里暗暗想着，尽管此刻再难过，也不想连累他。
清泪再次滑落，祝福的话再不是发自内心，也希望它会实现吧，“忘了我，然后，遇到下一个，”
“轰——”紫红色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的闷雷的声音毫不收敛，响彻苍穹。
几滴雨点掉下，而后瓢泼大雨顺势袭来，路上行走的人来不及找个避雨之处，便被从天而降的暴雨淋了个满身湿，不得不抹着流进眼里的雨水奋力向家跑。
茶棚里坐地笔直的人端着一碗清茶，从滴滴漏水的茶棚里探出一只手，雨凉凉的，按这气温该是雪的。
他喝了一大口茶，呼出一口热气，“神是高高在上的，可你竟然会落泪，”
“好可惜啊，还想与你共创盛世，”
男人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雨幕如帘，落地溅起水花，来不及凋落，便化为冰晶。
与此同时，在人迹罕至的荒山，冶月垢无面无表情地看向阴霾的天边，幽幽的声音吹散在风里，“多事之秋”……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