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的路上注定孤独。辩为明道,论为说理;意思就是,在探求真理的路上交流思想,直到找出真理。”雄辩术教习奥斯汀说着,打量教室四周。他个头有些矮,头发略有些花白,笑起来时脸上颇有些皱纹,可此刻看上去倒显得极是睿智从容。“‘辩论’这个词,在古通用语中词根的原义是‘银’,引申出来的意思就是,把观点说清楚就像是打磨银子,所谓‘真理越辩越明’,银器越打磨越光亮。”
“当然,通常辩论的目的却只是说服对方,由此诞生了辩论赛,还必须判出输赢,”奥斯汀继续娓娓说道,“虽然有违辩论本意,但是也要看到,说服的意味就是用理由——虽然并非真理,但却是能说得通、别人也能接受的理由——来支持自己的看法或观点。也许不再奢望能在辩论赛中辨明真理,但是,它毕竟也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证明了真理与人之间的距离,会在逻辑不清、事理不明的情况下变得越来越远。”
阿卡特斯听着,不由点点头。
这天一早,黛玫就到宿舍找他,拖着他到了雄辩课教室。在课堂上听到这么一番话,阿卡特斯觉得也不算白来。
“事理不明、逻辑不清、言语混乱,这是辩论的主要忌讳。比如说一些正流行的诡辩术,‘你行你上啊’之类的言论,实际上是在拒绝批判思维,在苏格拉底时代就为哲学家们很不齿,没想到现在居然会流行……”奥斯汀说着摇摇头。
黛玫兴奋地点着头,举起手来。
“这位同学有什么想说的吗?”奥斯汀问道。
“我有位……朋友说,要是执政官或者领主大rén miàn对批评时也说‘你行你上啊’就好了。”黛玫看了一眼阿卡特斯说道。
“很不错的反诘。”奥斯汀赞许地笑起来,“但是,希望你们尽量少陷入这种无意义的争论,为此抖机灵也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毕竟对方的本意也不在辩论……总之,通过学习,通过明晰逻辑和事理,要对自己的观念和他人的定论都有敬畏之心,从而消除一个人持有观点之后的傲慢,或者说避免‘既定意见的沉睡’……”,
“怎么尽是大道理?”黛玫嘀咕了一声。
“很有道理啊。”阿卡特斯随口答道,不由若有所思。
奥斯汀转过目光落在他身上,问道:“这位同学,你有什么疑惑吗?”
阿卡特斯有些纳闷他怎么也会问到自己,但还是站起来,想了想说道:“教习先生,有了既定意见,就难免把其他有分歧甚至对立的观点斥为异……一种荒谬,这是人之常情,但也属于傲慢吗?”
他几乎就顺口说出了“异端”二字,好在硬生生改口,也没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拘泥于自己所见过的,随着自己的欲心徒然自高自大,而对他人妄下判断当然是一种傲慢。正如滥用权力是一种傲慢一样。”奥斯汀思索了一下说道。话语的前半句引自《圣典》,不容置疑;而傲慢则被光明教廷视为七宗罪中最原始,最严重的一项,包括对真神不敬、对他人凶残。奥斯汀的说法算得上相当严厉的指控了。
众人正在思量,奥斯汀又接着道,“先贤如苏格拉底,也疑惑于自己于智慧之道一无所知,却被神谕明示其智慧无人可及……在具有智慧的开始之前,我们实际上都面临着这种不确定,只能以敬畏之心来面对,努力使自己具有全面思维。”
“不确定?”黛玫又举手站了起来,“我们当然比苏格拉底更一无所知,如果一切都是不确定的,那还有必要去讨论、去找到真理吗?”
“这种不确定,正是我们站在先贤肩膀上继续攀爬的动力。”奥斯汀微微笑了,“等你总是心存敬畏,擅长理解,表达清晰,你将成为一个合格的辩手,但还要继续成长,拥有勇气,有勇气去抉择,有勇气去承担……也就是真正相信和坚守某些不辩自明的东西,使之成为你立身这个世界的根基,无论怎样的花言巧语、威逼利诱都无法撼动。”
“这也是一种自我意识吧?”阿卡特斯下意识地问了。
“自我意识?”奥斯汀愣了一下,旋即爽朗笑起来,“对,的确是明晰自我存在的意识,就像有人说过的,‘我在世界当中,但自由属于自己,由我抉择而决定。’”
由言语中的辨析也可直抵自我意识,这就是所谓的殊途同归么?下课时,阿卡特斯还这么想着,黛玫靠近了,轻轻哼了一声,“没想到听了这么多大道理,”她说着,挨得更近,又要去挽他胳膊,“阿卡哥哥,喜欢这门课吗?”
阿卡特斯忙躲开,答道:“还好,也有不少收获。”
“想不到嘴上说不,身体还是很诚实嘛!”马尔乔的声音响起,“以前总说对辩论不感兴趣,怎么也选这门课了,难道是……”他眼睛落在黛玫身上,又四处看了看,朝着一个方向努努嘴。
那边,艾瑞娅也正看过来,微笑了一下。阿卡特斯收回目光,瞪了马尔乔一眼,不说话继续往前走。此前阿卡特斯不觉得,此刻却醒悟了其意味,只觉得当着小姑娘的面开这种玩笑实在有些粗俗。
马尔乔嬉皮笑脸凑过来,深吸一口气,站得笔直,又抚胸弯下腰去,行了个标准的骑士礼:“这位美丽的xiǎo jiě,我是伯利的马尔乔,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知道你的芳名?”
黛玫脸微微红了一下,求助似的看了一眼阿卡特斯,见他只是微笑,当下款款伸出手去,“我是博洛尼亚的黛玫,很高兴见到你。”
马尔乔接过,垂首虚吻,又站直,端端正正道:“博洛尼亚是个好地方,等我毕业后的壮游一定要去的,希望到时候还能一睹黛玫xiǎo jiě的芳容。”
黛玫羞涩应了,干脆躲到了阿卡特斯的身后。马尔乔见状,朝阿卡特斯挤眉弄眼了一下,这才离开。
马尔乔规划自己的壮游已经很久了,说是要去感受人类文明的沧桑。
壮游又称大旅行,是一些富家子弟正式开始自己人生之前的一段朝圣和学习旅程,要经由洛兰、翡冷翠、比萨、博洛尼亚、西耶那、帕多瓦、卢卡等诸多历史名城和古都,通常耗时一年甚至更久,被认为是提升个人修养和水准的最好方式,记录见识的笔记,路上得到的宝剑、魔法装备和新奇玩意乃至收购的艺术品,将来都会成为传家之宝被家族郑重收藏起来,宴会上摆出来任人品评,并提升一下家族亲朋好友年轻人的眼界和修养。
阿卡特斯听马尔乔说了好多次的壮游规划,也只是艳羡而已。他可没钱这么浪荡,而且眼下就不得不出门去挣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