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的沉默此时俨然煎锅里的油, 她便是软绵绵躺在锅里的小鱼, 煎熬得直想打滚。
倘若他说“是”,那她这条咸鱼连翻身也不用,不如直接被蒸腾的热脸烤熟在他面前。
倘若他说“不是”呢。
莉莉的小拇指轻轻勾了勾, 慌张中带点不是滋味的滋味。
倘若说不是……至少没有那样尴尬。
只是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 都比如今冬兵依旧一言不发好。
那戴着手套的金属大手虚虚覆在她手背上, 血倒是止住了的,一根棉签贪婪地吸饱了血, 他就又换上新的一根,料理伤口的手法比她当时替他包扎要娴熟得多,动作之间减了力道, 并未让她觉出多少分疼痛。
莉莉的手腕跟脚踝因着尼龙绳的过度收紧, 勒出了一圈红红的印子, 瞧着也实在可怜。
可怜不过她面上的表情。
此时她正巴巴地等待冬兵回答,他不看她, 她的视线却止不住要往他脸上放。
带了几分要哭不哭泪意的目光, 实在有些湿润润。
但因着说了某些话心虚不已,不敢久看, 总是瞟两眼便赶快收回去。
他在她跟前,身材高大, 即便是弯着腰, 身影依然完全能够笼罩了她。
方才冰冷的凶凶的神情仿佛昙花一现, 虽然还是那对眼瞳, 却感觉是减了几分冷意的。
不多时, 冬兵撤了手,收拾收拾沾血的棉签和挑断的尼龙绳,抹除方才那场因山迪而起的闹剧的痕迹,转过身去。
“诶……”莉莉弱弱地道。要问第二遍,却是拿不出什么勇气了。
也没有力气。
山迪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麻醉剂,非常害人,她到现在都软着动弹不得。
偏偏只麻痹手脚,疼痛还能清晰感知,要这种药来有什么作用。
莉莉便瞧着冬兵走向昏倒在地的山迪,将她掉落的注射器跟用来装血的小瓶子同刚刚收拾的东西装作一袋,袋口扎得紧紧。
山迪处心积虑找了今天这么个机会,又耐着性子等莉莉放松警惕才用药抽到的一管子血,如今她要是醒着,看见一番努力全付诸东流,不知道会展露出何种表情。
大概会少几分欠扁的笑意,果真如此,莉莉真是要鼓掌称庆。
莉莉不知道冬兵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既然他在,也就不太需要担心在事情处理好之前有其他特工闯入。
“我要洗掉她一点记忆。”她看他收拾得差不多,慢慢道。
尝试着握了握椅子的扶手,发觉还是蚊子手一样软绵绵,求助的目光便又投过去。
冬兵听见她说话,也看见了她有点郁闷的表情。
但他一时没有动,垂眸盯着山迪,不知道有什么重要事需要思考。
莉莉眼里疼得汪出的一圈儿薄薄的泪水,经过这会儿渐渐蒸发了去,小脸也总算恢复点血色,没有那么难看。
不难看,却又有点郁闷。
大佬,你倒是看看我啊。难道山迪很好看吗。
她这边正在心里嗷嗷吐槽,一抬头却见冬兵已到了跟前。
仿生电子手臂稍稍用力也总带着轻微的机械运作声,他凑近一点,双臂在莉莉后腰与腿弯一扶一揽,她整个人便都离了椅子,偎进他怀里。
澄碧的眸惊得圆圆,连带着粉唇也微微翕张,整张脸上写的讶异,甚至不用翻译便清晰明了:她本以为他会把山迪弄过来。
心脏登时跳快了两拍。
手脚软得不能动,脑袋却不肯安分,她抬起头去瞧他的脸,脸颊蹭着他胸膛硬硬的战服束带,硌得不是很舒服。
仰脖望见的是冬兵蒙了大半张脸的黑面罩,她此时与他距离极近,能够听见藏在面罩级的、他轻轻的呼吸声。
那双暗绿的眸在望着地上的山迪,没分目光给她。凑近了看,将他漂亮的虹膜都瞧得清清楚楚。
怀里这小女rén miàn对他话都说不全,总吞吞吐吐地就没了下文,身体倒是比口舌更大胆些,动来动去,每时每刻都在刷存在感。
九头蛇里如果有所谓的狗仔,偷摸着进来瞧见冬日战士抱着个女人,恐怕眼眶都要惊掉。
只是那记录八卦的笔,却是无论如何不敢抬起来的了。唯恐看不见第二天早上的太阳。
莉莉仗着冬兵不看她,偷偷打量的目光便渐渐正大光明起来。
岂料这男人突然转下眼珠来望了一眼,四目相对,当场抓获,她马上受惊的兔子一样把头埋下去,假装无事发生。
要吓死人啊!
冬兵面上的神情却没怎么变,仍旧冷漠地,抱了她,军靴往前走几步,停在山迪身侧,俯身将她放下去。
其实同他一对比,她实在是很软很软的。那金属手臂托着的腰,恐怕还不够他一个环臂。他并未搂她很近,但身体贴着身体,她胸前发育得很好的两团轻轻挤着,恐怕要体感全失的人才觉察不了。
莉莉靠着冬兵坐在地上,手恢复了一点点力气,有些颤抖地抬起来,去碰山迪的脸。
她很想在这张脸上啪啪啪地打几下,以报惊吓和抽血的仇。
到底有比较强的自制力,忍住了没这么做。
莉莉这边正准备读取山迪的意念,突然听得轻轻的一声“咔嚓”,知道冬兵拔枪拉了套筒。
他的戒备给她添了几重安全感,放心地闭上眼,做她此刻该做的事情。
山迪的意念莉莉一向不喜欢读,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女人脑海里想的东西跟莉莉的接受度非常不匹配。
所以读取和删改记忆的每个步骤都令人不太舒服。
不过至少有一处能够印证莉莉的猜测:山迪确实是在纠缠着要同她一起出任务的那天,从洗手间追出去,无意发现她同冬兵说话的。
借着墙壁的遮掩,只有短短一段画面,想是匆匆看了几眼,怕在冬兵面前暴露踪迹,匆匆离开。
好巧不巧,看见的偏偏是莉莉从窗户上摔下那一幕。
果然很令人发笑。
莉莉又窘又气,毫不犹豫便把这段记忆抹掉了。
至于今天发生的极度不愉快,她虽然想留着给山迪一个教训,但后头的记忆联系到冬兵,即便他没露脸也没出声,留着终究是个隐患,便一同抹了去。
冬兵望着门口,偶尔回头看一眼地上的莉莉与山迪,十分安静。
忽然感觉腿上被人碰了碰,低头去瞧,却是已经完事的莉莉,精神看着又好些,说话还是轻轻的:“弄完了。我不想在这里。”
他沉默须臾,朝她伸出手。
待特工赶到实验室时,见到的便是莉莉坐在门口,山迪倒在房内的诡异情景,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莉莉嘴巴合得牢牢,就是不说,再问便瞪眼:“早为什么不来?如果我死了你们是不是要去问尸体?”
周围登时哑然一片。
换了个对象,去问醒来的山迪,却是一问三不知。
山迪只觉得脑海里空荡荡,脖子也很疼,兴冲冲去找莉莉:“你是不是洗掉了我的记忆?”
她并不愤怒,反而兴奋不已:“我做了什么事情你要洗掉?跟你的小秘密有关么?”
莉莉瞪她一眼,转身上了其他特工的车。
回到大厦,山迪没再缠着莉莉,自己一人开了电脑系统想调取今天录下的影像,却发现本该存留在盘里数据一片空白。
她刷新再刷新,依旧是这样。
妆容精致的面孔上终于渐渐失了笑意。
“我以为这次任务会很轻松,看来是打脸了。”汤姆整理完生物实验室的资料,瞧着坐在面前的莉莉那给医生安德烈包扎过的手,脸上难得地没有笑容,“有特工保护,还有人能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伤员此时的心情却不似他这般凝重。金发小妞埋头在他新买的糖罐子里找糖果吃,手指拨来拨去,挑中一根桃子味的棒棒糖,撕开糖纸,把甜味含进口中,便满嘴的都是果香。
“女人打架,是这样子。”莉莉道,“我还有债留着跟她讨回来。她今天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我还要一个糖。”
“你可以把整个罐子拿走。”汤姆把糖罐往她那边推过去,见她此时这样自在,扶额笑起来,“真不知该不该夸你心大。”
她的心当然不大。
不因山迪郁闷,莉莉也另有发愁的事情,吃着吃着糖,不由有些出神,突然叹出一口气:“……可是他真的没有听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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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格尔斯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憋了好几天,终于憋不住,偷偷摸摸地想要付诸现实。
她想摸冬日战士的手。
这个念头蹦出脑海,自己都吓一跳,手滑没撑住,上半身落进浴缸,灌了满满一口洗澡水。
挑染糖粉色的金发湿漉漉地贴在白皙的脊背肌肤上,她皱着小脸趴在浴缸边,呸呸呸地连吐几下,才算把口腔里闻着香尝着苦的沐浴乳味道驱逐个干净。
饮够了水,那粉唇便更加软软嫩嫩、水光润泽,嘟起来要亲吻,想是哪个男人都心飘飘然不舍拒绝。
除了冬兵。
莉莉想起来便要郁闷。
那日他来救她……本是好事。但他抱她在怀里的时候,就算她乱动,他也没什么反应。
是他真那样坐怀不乱,还是她太没有吸引力。
清除了山迪的部分记忆之后,莉莉不想跟山迪一起留在生物实验室,央着冬兵带她出去。
这是他第二次抱她。
但冬兵依旧无波无澜,即便不摘面罩,也知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就非常令莉莉不开心了。
如果那天,他进来之前听见她同山迪说的话,知晓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还是这种反应,那只能说他对她半点不感兴趣。
想想就挫败。
那男人确实不太抗拒被她触碰,又能说明什么?
莉莉掬起一碰白白的泡沫,白嫩的胳膊伸出去,在光滑的浴室地砖上画小人儿。
一个扑倒另一个。
另一个爬起来,干脆把扑倒他的那个小人儿打飞出去。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谢谢你。”冬兵要离开的时候,莉莉坐在地上,仰起小脸对他道。
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她一眼,终究什么都没说,身影转过墙角,消失得无声无息。
莉莉叹了口气,从浴缸起身,裹了浴巾,站在镜子前擦拭头发。
她实在很碰一碰冬兵的手,悄mī mī读一下他的想法,弄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听见。
……听见她跟山迪说的那句“喜欢”,或者山迪说的“单相思”。
“我才不是单相思。”莉莉赌气一般,对镜子里的自己比了个中指。
这个念头一旦生成,便似野草一样疯长,到最后竟成了必须要实现的事情。
但实现哪里有这么简单。
冬兵不来找她,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就算见着了,她也应该……不是很敢这么上去动他的手。
手不敢碰,更别说其他部位。
想想就很后悔——那天被他抱的时候,就应该假装不经意地在他手上蹭一下。
莉莉懊丧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不小心滚过头,咚一声掉下床,掉之前扯住的大号皮卡丘布偶的耳朵没能成为救命稻草,反而落下来压了她。
床头突然传来刺耳的鸡叫声。
莉莉精神一抖擞,拨开身上的皮卡丘,爬回床上去拿shǒu jī。
郁闷之时,再没什么比资金进账更抚慰人心的事情。
急吼吼地滑动接听,她说话都比往常多了几分热情和积极:“我在我在!”
下属这样热情,做上司的既没有表示欣慰,也没有口头奖励,皮尔斯打diàn huà习惯避开他人,但仍然能够听见那头不住说话交谈的背景音。
身为支撑起一个庞大组织的骨干,忙得团团转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现在过来一趟。”皮尔斯道。
说完就挂断diàn huà,一如既往地连给她回答句“马上就来”的机会都没给。
但即便这样,也没有打消莉莉的热情。
她快快地换了衣服,跟关了许久终于得到许可出去野的猫儿一般,咚咚咚跑下楼,到小客厅的沙发上拎了上次回家乱丢的头盔,脚步轻快地出门上锁。
深红杜卡迪愉快的轰鸣声在夜幕中响彻,似一道飞速燃烧的焰火,转眼便侵蚀了长长的城市公路,速度快得连人带车都成了风。
依旧是小皮衣同短裤的打扮,一路飞驰到大厦门口,出门前梳理整齐的金发现在已经乱乱,莉莉抬手随意抓了一把,悠哉游哉地溜进大厦。
电梯里就她一个人。
抵达指定楼层之前的时间其实不长,但她一高兴便待不住,这次没有对着jiān kòngshè xiàng头自拍,拿出shǒu jī来玩,也算是省了jiān kòng区人员的几句口水。
莉莉的指尖在屏幕上随意滑了滑,虚拟社交app上发消息闲聊的人很多,没一个有意思。
应用图标转过两页,不小心点进日历。
她本来要关掉,看了一眼,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咦”了一声,开始在上头打字。
待出了电梯,莉莉熟门熟路地蹿去老地方找皮尔斯。
冬兵不在。
莉莉一路走一路望,也没找到他的身影。
汤姆倒是很经常待在大厦里,这次有任务,她便没时间先去找他。
皮尔斯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正戴着眼镜低头翻阅资料。听见响动,抬头看见是她,转头叫站在身后的朗姆洛:“带她去。”
朗姆洛点头称是,过了来对莉莉一抬手,示意她转身出门。
看来并不是什么重要任务。
莉莉暗暗琢磨。以往皮尔斯都会在旁看着她给别人读心摄念,为着第一时间掌握情报,这次竟只让朗姆洛同她一起去。
当然不止朗姆洛,还有几个特工。
而这次莉莉的任务对象也是个九头蛇的特工。虽然不知道名字,但看着很眼熟。
她瞧着被铐住双手坐在审讯椅上的黑衣男人,仔细想一想,随即恍然:山迪刚刚回来,向皮尔斯作任务汇报的时候,帮忙调出影像的就是这个人。当时的场面比较尴尬,她印象也深刻些。
这之后山迪左眼wēi xíngshè xiàng头记录的影像资料好似都归他负责。
“干什么,他背叛了组织吗?”莉莉问朗姆洛。
朗姆洛还未开口,便见原本安静坐在那的黑衣男人仿佛一下子蒙了冤屈,拼命摇头,却又不开口,大概知道在有证据证明清白之前,大声辩驳不起任何作用。
遇上这样有良好素质的任务对象,莉莉还未出手便感觉减了几分负担。
普通人如塞西,再如上回被读取记忆的银行职员,都习惯遇事大声喧哗,她还未碰着他们便头痛得很。
“山迪·汤普逊的影像有几段被莫名删除了。”朗姆洛看那被列进嫌疑名单的特工一眼,“你知道通常由他负责这些影像资料。但他说他没有动过手脚。”
原来这回是把她当做人肉测谎仪。
这个任务实在没什么挑战性。
没挑战性总比累人好。
莉莉走过去,本来要抬手去碰那男人的脸侧,忽然想起什么,多问一句:“被删除影像的日期集中吗?”
“并不是。”朗姆洛沉吟片刻,找人拿了份文件过来,递给她看,“这两个加粗日期里的大段影像被删除,还有零散的几段,暂时看不出有什么联系。”
莉莉接过文件夹,眼睛扫过去,首先便看见那两个特殊标注了的重灾日。
小脸上有异色一闪而过。
因着其中一个日期,倒退去算就在前几天,和山迪一起出任务被她暗算了的时候。
那一天存留的影像为零。
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旁人清理得干干净净。
莉莉不知道这于她而言算不算好事。当时处于慌乱之中的她没想到,抹掉了山迪脑子里的记忆,还有个wēi xíngshè xiàng机在默默记录发生的一切。
好在这一切在被重新翻出来察看之前,便已经消失得连一丝痕迹也不留。
会做这件事情的人……她下意识便联想到冬兵。
“格尔斯。”朗姆洛见她看资料看得出身,蹙眉出言,“你看出什么异常了吗?”
莉莉“啪”地合上文件夹,还回给他,小脸平静的:“没有。”
略定一定神,俯身去读那背锅特工的记忆。
果然一切正常。确实不是他删除山迪的影像。
那特工经受了一番被窥探记忆的不适,待莉莉撤离双手,他得到解脱,马上期待地望着她,只盼那张唇里说出的话能够证明他的清白无辜。
希望没有落空。
莉莉闭目休息片刻,长出一口气,缓缓道:“他没有做。他也不是知qíng rén。”
黑衣特工无比欣喜,朗姆洛的脸色却不是很好看。
唯一的嫌疑人洗刷了嫌疑,意味着他要在线索断掉的情况下重新调查。
“我知道了。”他道。
莉莉转身就走。工作马上结束,她倒是很轻松:“记得打钱啊。”
算算时间,一个小时都不到。
倘若每次都是这样体贴人的工作,年末开一个总结大会,她的业绩一定会非常好看。
只是猫一样窜出去,在朗姆洛看不见的角度,那张小脸立马换了副表情。
莉莉在思考冬兵删除影像的可能性。她不知道前些天九头蛇内部是不是也发生了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但若说是旁人动了山迪的影像,她连一个嫌疑人都举不出来。
皮尔斯没说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干,她便直接搭电梯下楼,打算回家睡觉,明天再过来溜达,看能否遇见冬兵,向他问问这件事情。
……顺便碰一下他的手。
她把这个目的时刻谨记在心,这种时候也不忘打算进去。
真是不严肃。
莉莉自己都嫌弃自己,低头解气似的biubiu对着空气打了两枪。
打完发现自己已经进了电梯。电梯门正缓缓闭合。
而电梯里似乎并非只站着她一个人。
旁侧抱臂靠墙站立的男人始终沉默着,她自以为左右没人而做出的幼稚行为,全收入一双暗绿的眼瞳里。
冬兵若没有那么快把目光收回去,便还能看见,当莉莉发现他是谁时,那走马灯一样变换颜色的小脸,到最后已然是恨不得把电梯都扒开一道缝,深深地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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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把尴尬划分级别,莉莉此时应该已经成了尴尬界的无冕之王,丢脸界的万年天后。
她很想悄悄伸手掐一下胳膊上的软肉,好确定并非置身某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幻觉中。
电梯里的气氛经过刚才的发酵,已经微妙得恰到好处。
这点子微妙丝毫没有影响到见惯大风大浪的九头蛇顶级shā shǒu,他面色如常,旁边的小女人却暗中抓狂了好几次,默默往后磨蹭磨蹭,争取离得他远一点,头也不抬,拒绝目光接触,活脱脱是个被罚站的小学生。
莉莉突然觉得她自己的能力完全派不上用场。
能让时间静止该多好。至少静止了他,她自己能赶紧趁电梯门开溜之大吉。
头一次觉得电梯下落的时间这样漫长。
头顶的jiān kòngshè xiàng头有人在看着,不可能在这里跟冬兵说话,她也真是暂时没脸跟他说话了。
但私心里,莉莉又不争气地生出点小小的期待。
开门的那一刻……可以来得再晚一点。
这么静静地待着,眼见距离一楼还有两个楼层,莉莉终究按耐不住,偷偷往冬兵的方向瞄了一眼。
他今晚没有戴面罩,身上的配枪也少了两支,想是并不需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怕他看过来,她很自觉地看一眼便收回视线,低头玩手指。
倘若他一早便在这里,她怎么没发现他。
心里面嘀嘀咕咕,等听见电梯抵达的“叮”一声,慢慢抬头,却见他已走出去,金属的大掌似无意地扳了下电梯一侧的门。
原本准备缓缓闭合的电梯门便一顿,将将好让莉莉出来。
这里是九头蛇的地盘,他不理她,她自然也不会露馅儿,刻意放慢了脚步,与他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出了大厦。
莉莉以为外头有特工等着冬兵,却见他独自一人走到停在大厦附近的重机前,正戴上头盔。
来的时候她便注意到外头这辆黑亮版的哈雷软尾司令,还道不知九头蛇谁也迷上重机,如果认识,可以借来开一开。
哪里知道软尾司令的主人她不仅认识,还熟悉得很了。
冬兵跨上哈雷座驾,大约不知莉莉还在身后看,利落地一拧把手,旋即若黑色闪电飞驰而去。
莉莉愣怔好几秒,突然针戳似的一震,赶紧地也戴上头盔,驾驶杜卡迪飞也似的往他离开的方向追赶。
他开这样快,大概是追不上。她想。
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追他,全归咎于一时的头脑发热。
而这股热度在发现前方逐渐清晰的黑色身影时,便如将将熄灭、一息尚存的死灰,耳畔呼呼的夜风一通狂吹,便又死性不改地熊熊复燃。
小火焰跳脱地左右旋飞,越过慢腾腾的qì chē车流,逐渐同那道沉默又凶猛的闪电比肩,隔着一辆不识趣的黑色福特。
他开得比她想象中慢很多很多。
莉莉转头望望冬兵疾驰的身影,突然觉得无比畅快,手上加速,眨眼间便超越了他。
如同那天他在她家的屋顶上,她也是毫不犹豫便甩了他一长串机车尾气。
金发小妞的暗中得意并未持续多长时间。
她开了一会子,还不见冬兵追上来,不由下意识减慢了车速,回头去看。
不回头则已,脑袋还未完全转过去,黑闪电便鬼魅一般急速飞出视线,不知甩开她几辆车的距离。
方知不可大意。
莉莉的小脸都要鼓成气球,嗷嗷地叫出声,不甘心地驾着杜卡迪再度追赶。
这一场突然开始的夜色中的激烈追逐似乎没有尽头。一座城市这么大,道路连着道路,弯弯绕绕,总能一直开下去。
莉莉的优势,似乎只存在一开始疑似冬兵失水准的那段距离里,被他陡然超了一次车,后头便怎么追赶也追赶不上。
但不至于放弃希望——她怎么追也没有追丢他。
尴尬与郁闷好像全在凉彻的夜风里吹散尽净,她脸上气鼓鼓的神色,开到后来,全换作唇角止不住的被刺激与畅快勾引出的笑意。
偶尔有被超车的路人捕捉到这抹笑容,诱得看痴了眼。
今晚才懂得开重机还可以这样酣畅淋漓。
莉莉不知道冬兵要去什么地方——他的形迹不可捉摸,无处追踪,却渐渐被不断追逐着他的状态惯得胆子大起来,决意要看看他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这么想着,他转弯,她便也跟着飞快转弯。
两旁飞快倒退的夜景成了流逝的色彩斑斓水——她无暇去看究竟到了什么地界。
但冬兵开始减速了。
他减速,莉莉跟着减速,逐渐觉出不对劲来。
周围的建筑分明很眼熟,越来越眼熟。
她突然觉悟,刚要开口喊他,却见那男人又一个急转弯,即刻没了踪影。
就是不马上去追他,莉莉也知道他要去哪里了。
她松懈了握把手的力气,慢慢绕过转角。
转角过一点点就是她家。
但开着杜卡迪停在院门口,抬眼望去,莉莉的呼吸却蓦地停了几秒。
无论如何忘不了此时此刻于这巨大深蓝天幕下所见到的画面——
那个身披夜色的男人背靠停驻的哈雷重机,缓缓摘下头盔,夜风将他的深褐的发吹得很凌乱。
他知道她到达,所以望过来。
那对暗绿的瞳完完全全褪去了他惯常的冷漠,无声望着她,一瞬间竟似有抹笑意。
莉莉呆在那里,一时之间失了言语。
……只是恨好景不常在。
她不过眨眨眼的功夫,手里头盔掉下去,破坏了似有若无的氛围,再弯腰捡起来时,冬兵便又是一副冷脸。
“……”
莉莉反应也很快。
她立马就怂,推着杜卡迪慢慢地进了院子,知道擅自跟踪他不对,硬着头皮小小声打招呼,甚至没来得及理一理同样被吹乱的金发:“这么巧,你也……回我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