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派出所打来diàn huà,说在郊区发现一具无名男尸,让他过去辨认。他急忙请假回到市里,跟随派出所民警来到殡仪馆,见到那具尸体,仔细辨别,不是乔曦,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哥哥的事让乔晨头疼,工作上的事也像一团浆糊。工区那些乌七八闹的人际关系,搞得他身心疲惫。杨彩云经常过来找他,也引起人们的非议,说他脚踩两只船,品行恶劣。他在工区里越来越失意,渐渐成了边缘人,与xìn hào工们不怎么接触,许多时候身在工区,心已在外面飘移。在西云博,他觉着人与人的关系就像灰不冷腾的瓦片,横七竖八地丢在那里,互不相干。到处都是谣言,诽谤,不管你干不干事情,都有闲话传出去,就像豢养一批出色的小说家,每天无所事事,捕风捉影地编故事。常生茂曾经说过:“我就是不见你们,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身边的许多工人为了自身利益,充当着常生茂的密探,走狗。整个工区像被蒙上了一块黑布,让人看不到光亮。他厌恶这种臭泥坑,除了工作,就干脆躲在宿舍里看书,这样他才觉着轻松一些。他我行我素,避开那些把平常生活搞得鸡飞狗跳的人。但这种行为的后果,使他在车间里落了一个“大仙”的名声。人们给他起外号倒是积极主动。
乔晨以前最怕独来独往,但所处的现实环境,却使他不得不充当独行侠,社会这个大熔炉,把他铸造成了不愿意做的那种人。生活中唯一让他兴奋的事,是和新梅见面,她似乎变成他的依赖。
秋风瑟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转眼到了晚秋时节。一个晴朗下午,乔晨从工区出来上街去,刚拐下广场,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他,“大仙儿,过来!”他转头看,见xìn hào楼下站着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正望着他喊叫。他本不想过去,但那人又朝他招手,抹不开面子,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大仙,跟我去一趟地里,把那些菜架收撮起来。”那人笑嘻嘻说道。乔晨闻到一股酒味,心里有些不悦,琢磨片刻,说道:“夏师傅,实在不好意思,我得给工区买洗衣粉去。”
“买洗衣粉干啥?”
“给工区洗窗帘。”
“管球他,老洗窗帘干啥,用不烂都洗烂了。”
“窗帘确实有点儿脏,该洗了。”
“你操那些心干啥,你是个小工人,让当官的洗去,他们每天闲着球事不干,指拨你干,管球他咧。”管球他,是夏户高的口头语,不说这三个字,他就表达不通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头语,口头语显示一个人的作事风格。
“工长规定让值班人员洗。”
“大仙儿,你真窝囊,他们说干啥你就干啥?”
“我不干能行?”
“规定都是当官的制订的,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心都坏了,坏人不敢惹,专欺负老实人,你听他们的,把你能累死。”
这句话倒说道他的心坎上。
乔晨无奈地说道:“不干,要被扣奖金。”
“你管球他,谁敢扣你奖金,你把谁的脑袋打烂,你看我,啥也不用干,谁敢扣我一分钱,俗话说:长蹄子的动物吃草,长爪子的动物吃肉。你得厉害点儿。”
乔晨笑着说:“你是长爪子的,谁敢惹你。”
“你得学我,跟着我混。”
“你的那些套路,我可学不来。”
乔晨心里想:还跟你学?别梦想啦!跟你学,人就变成了无赖王八蛋!
“哈哈,还是你窝囊,球也干不成。”
“你能干成,还给车间种地?”
“你以为我白种?我种地是有代价的,我向来不做赔本儿的买卖。每年种地,我都得向车间要钱,他不给我钱,我就撂下,让地荒着。”
“常生茂能吃你那一套?”
“主任别看对你们厉害,克扣你们,对我他向来不考核,而且还时不时给我奖励两个,这个人挺够意思,不错。”
“我就看不出他一点儿好来。”
“怨你球也干不成,你得把住他的脉,让他服你。”
乔晨落荒而逃,再说下去,不定还受什么奚落,跟一个酒鬼能说出什么道理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躲开这种人,才是明策。
这个家伙是西云博车间的材料员,叫夏户高,今年五十岁,爱喝酒,一天不喝,胃里就难受,喝多了便吆五喝六,训斥人,好像他是天底下的老大。xìn hào工们对他的印象不好,只是碍于他一大把子年纪,不好意思跟他计较,都让着他,把他惯出了张牙舞爪的习气。大家对他的评价是:没德性,一肚子坏心眼。前些年他管伙房,他怕人吃,嫌年轻人肚皮大,给大家限饭量,最后引起集体罢食,闹得沸沸扬扬,车间被迫罢免了他。他指挥种地,把熟好的西红柿都送给了当官的,干活的工人却吃不上,为此工人们对种地表现不积极。
他为人势利,傲气,整天说这个骂那个,没一个人能比得上他,更有一个遭人骂的毛病:特爱占小便宜。经常从单位往家带些东西,几根葱都能看到眼里,给人的感觉是:人岁数越大越没素质,只会倚老卖老,横行霸道。
看到他,乔晨常常想到一句话:人一老了,就变成贼。
别看夏户高嘴上骂当官的,实际上他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骨子里以结识当权者为荣。平时总向人夸耀,与某处长关系不错,与某段长经常在一起吃喝,与某科长称兄道弟,真是俗不可耐!你和人家关系好,跟别人有什么相关?有什么可炫耀的?不知道他是自信心不足,还是想压别人一头。
每次听见这些肉麻话,乔晨都气得牙床直痒痒。
最让乔晨不齿的是,他占了别人的便宜,还背后骂人家。有一次柳杨请他吃饭,他却背后骂柳杨是个神经病。喝醉的时候,他向别人坦白,说自己一辈子有三样爱好:爱钱,爱女人,爱东西。真是厚颜无耻。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他,那就是:典型的市侩。
乔晨从商店买洗衣粉回来,路上又碰上夏户高,想躲没躲开,被夏户高一嗓子喊住,心里直怨倒霉:昨晚没做好梦。
夏户高相随着乔晨往回走,没走几步,又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数落别人:“你说你们工区的马久平,简直不像话,除了赌就是睡,像一头猪……”
马久平与夏户高同住一间宿舍,俩人合不来,是一对儿前世冤家,平时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互相诋毁。马久平爱睡觉,夏户高骂他是猪,太懒,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养膘,等到年底挨刀……还骂他不扫地,不擦桌子,不讲卫生,娶了媳妇,连**都懒得干,得请别人代劳。言语之恶毒,令人瞠目结舌。
马久平背后骂夏户高,说他是个酒鬼,是个搅粪棍子,臭气熏天,到处挑拨是非,造谣诽谤,唯恐天下不乱,单位有这种人存在,就平安不了。
相比之下,马久平骂的话倒更可信。
乔晨很少招惹夏户高,像这种是非之人,不得不去提防,他对同宿舍的马久平能那样骂,对别人能好到哪里?古人云:近君子,远小人。远离这种人,是最明智的做法。
乔晨和夏户高在楼道里分开,夏户高去二工区找人帮他干活,他成天就是东屋子走,西屋子串,消磨时间。
回到值班室,乔晨把三个窗帘取下来,拿到水房放进洗衣机里,然后拧开旋钮,搅动洗衣机,他望着机筒内漩动的水流,思考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老了就变得自私无耻?是他们自卑,还是自以为是?
他又想:自己老了,是不是也变成这个样子?dá àn是:肯定不会,他相信自己,他会用力气和技能努力做事,不给别人造成负担,而为别人排忧解难。
做一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子,正直善良,有所担当,不乘人之危,不落井下石,光明磊落地活着。这是乔晨的理想。
乔晨洗完窗帘,把它们搭在工区的晾衣绳上,抻齐晾展,等把这些事情干完,已过吃饭时间。他走进厨房,闻见一股排骨香味,心情为之一振,揭锅一看,锅里只剩下几块土豆,心便往下一沉。厨师老黄对他苦笑,说道:小乔,今天情况有点儿特殊,我刚炖熟排骨,夏户高就来了,满满捞了一大盆排骨,要端回宿舍喝酒。我提醒夏户高,“别人都在干活,还没吃呢,排骨炖得不多,怕不够。”夏户高回答说,“管球他,我先吃饱了再说。”我又说,“你捞那么多,一个人能吃了?”夏户高又回我一句,“吃不完,半夜起来,饿了再吃。”气得我当时无话可说。
老黄最后骂道:“这个人只要他自己吃好喝好就行,别人吃上吃不上,喝上喝不上,他根本不管,他只为自己活着。”他给夏户高下出这样的评价。
乔晨皱了皱眉,没说话,他把土豆盛到碗里,拿上两个馒头,端着饭碗回到宿舍。吃完饭,他到站台上散步,看见夏户高也在站台上,喝得醉酗酗的,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正对几个年轻人评头论足,指手画脚,老远就听到他那嘶哑的公驴嗓音:“……管球他,我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啥都不怕,活着比别人都痛快潇洒。”
这是实情,夏户高从没有干过吃亏憋屈的事情。乔晨嘴里不禁骂道:“不要脸,恬不知耻。”心里却想,这世间是好人谦让恶人,劣币驱逐良币,恶人痛快,善人受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