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
时间飞快,转眼间便进入了隆冬时节。
自入秋以来,宣德皇帝便一直在西苑静养,病症时好时坏,连带着朝廷里的气氛也变得很压抑。
朱祁镇心忧其父,每天都会去西苑探望,十足的孝子模样。或许在外人眼里,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是不是在盼望皇帝驾崩,好早日登临大宝。但周青却是知道,朱祁镇是真的在关心自己老爹的身体状况。如同后世史书上所说,这是一个比较实在的人,有一种温润如玉感化人心的天生气质,如果不是十年后的土木堡之变给他带来不可抹除的人生污点,他在整个大明历史上也许应该会有一番作为。
宣德八年十一月二十九,常朝。
卯时,天色未明,燕京城上空布满乌云,四周黑漆漆一片。一架四人抬青呢小轿从城西咸宜坊出来,穿街过户,向皇城而去。
轿子里,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杨士奇正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脚边放着一个火盆。
杨士奇脸色肃然,眉宇间隐隐带着几分忧色。
国朝定鼎已一甲子有余,自仁宗皇帝即位至今,社会经济逐渐恢复,边境亦无战事,国泰民安,社会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势。皇帝朱瞻基正值壮年,精力充沛。虽好斗蟋之戏,但其作为也不失为一代明君。
如今皇帝患病数月,情况时好时坏,万一发生什么突然状况,而太子又年幼,势必会引起国体动荡,这令杨士奇十分担忧。
最近外朝便有一些不好的流言传出,京师里流民也多了不少。还有今夏皇宫夜宴刺杀案的摩尼教,以及前阵子宫里出现的三阳教妖人,这些征兆都非好事。杨士奇有一种直觉,似乎隐隐有一股潜流正趁着皇帝不能理政在朝野中渐渐酝酿。这是他为官四十余年,历经四朝而养成的敏锐政治嗅觉。
“朝中自此多事矣!”杨士奇闭上双眼,心情沉重。
几名轿夫都是老把式,脚下虽然走得飞快,轿子却是四平八稳。火盆里用的是红罗炭,燃的正旺,轿中温暖如春,却是一丝烟味也无。
“老爷,端门到了!”
就在杨士奇迷糊之际,轿外响起老仆的声音。
“唔!”杨士奇答应一声,拿起身旁的狐狸皮大氅,披上,掀开轿前厚厚的棉布帘。
一阵寒风夹杂着雪花灌了进来,杨士奇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燕京地处大明北方,冬天格外寒冷。这让老家是江西的杨士奇即便在此已经生活了三十余年仍感到不习惯。
杨士奇走下轿子,抬头望望,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花,纷纷扬扬,从黑暗的天穹中洒落下来,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如此酷寒天气,京中不知又多了多少冻饿而死的百姓。杨士奇心里喟叹一声,他这个大明首辅是有责任的。
进了端门,看看时间尚早,杨士奇径直来到右阙门南的直房里。
这里是众大臣等候早朝的地方,杨士奇进来时,已经有几位朝官在此等候了。见到杨士奇,纷纷起身行礼。
“东里兄。”一个面容黑瘦,身量中等,长有一双吊睛眉的老者出言打招呼。
杨士奇号东里先生,相熟的人都以字或号相称。
“勉仁来的挺早。”杨士奇笑着点头。
黑瘦老者也姓杨,杨荣,内阁次辅,与杨士奇,杨溥俱是内阁大臣,大明朝三杨之一,也是成祖时期过来的老人。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里间走去。其他朝臣看到,都识趣的没有跟进去。两位内阁大学士说话,不开眼的凑上去,这不是自找不自在嘛。
“瓦剌的脱欢派使者来京,想要和我大明重开马市,东里兄怎么看?”杨荣捋着黑白间杂的胡须,看着杨士奇说道。
杨士奇耷眉略一思忖,道:“瓦剌这几年很不安分,内部倾轧的厉害,脱欢和阿鲁台互相争斗。我们不妨先做壁上观,如果贸然协助一方,以后恐有尾大不掉之患”
两人慢慢说着,直房里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
此时已近辰时,众人便出了直房,穿过左掖门,前往皇极殿。
众人以为今天还跟往常一样只叩拜御座,皇帝不会上朝。就在这时,三声静鞭响过,宣德皇帝朱瞻基率领着一众太监宫女从后殿走进来。
朝臣们跪拜行礼,朱瞻基做到御座上,扫了下面的大臣们一眼,开口。
“平身。”
一众朝臣按文武班次依次列好。
鸿胪寺官唱奏事,各衙门依次进奏。
朱瞻基面无表情的坐在御座上,脸色苍白,平静,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
“咳”礼部尚书胡潆出列,跪地奏事。
“启奏陛下,今年皇族冬狩不知是否还如往年般举行?”
朱瞻基平静的说道:“照常举行,今年冬狩,恩,便由太子出面主持,朕就不去了。”
“遵旨。”
胡潆退下,杨士奇出列奏事。
“近日京师民间多有流言,造谣生事,污毁太子并非皇上所出,谣言居心叵测,意图动摇国本,还望皇上下旨着令严查。另京中入冬以来,冻饿而死的流民日益增多,臣请旨设立粥厂,以施救流民。”
听到这番奏事,朱瞻基平静的面色终于动容,开口道:“设立粥厂之事,便由户部拨款,交由顺天府出面bàn lǐ,都察院派人监督。”
接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咬牙说道:“至于京师中的谣言,传令锦衣卫和东厂严查,务必找出背后的指使者,但有私自造谣生事者,斩。”
皇帝下的圣旨,自有东厂提督范弘去接。
周青最近去找了曹吉祥一趟。曹吉祥虽然求进之心迫切,但奈何室友左三顺这阵子非常老实,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值得他去禀报。
而周青和张茂在包子铺碰到的那三个人也再没有出现,仿佛泥牛入海,没了踪迹。
他这几天没什么事,每天早晨到东厂里,一呆便是一天,很是无聊。
周青站在东厂大门外,看着满天飘落的雪花,神情有些萧瑟。当然,他没有杨阁老那种忧国忧民的心胸,此刻只是触景生情,想起前世在孤儿院时和女友一起堆雪人的情景。
弄巷里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影。不光是这条以缉事厂命名的胡同,周围三里之内都格外的冷清,连声犬吠都听不到,更不用说那些无所事事的闲汉。任谁和凶名赫赫的东厂为邻,都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两名番子站在大门两边,一动不动,只是目光时不时会落在那个已经站在雪地里近一个时辰的人影身上。他们竟然从以阴狠毒辣著称的周百户身上感受到一种淡淡的忧伤。
太监平时不都是阴阳怪气,架子端的比天高吗?比如缉事厂里的赵千户。怎么会流露出那种温柔伤感的神色。对,就是温柔伤感,番子为自己找到这么一个文雅的词汇而感到异常得意。
雪越下越大,周青回过神,看着周围白茫茫的雪景,忽然有一种豪饮玄醴醉观雪的冲动。
当下,他喊了徐彪,彭三和蔺安三个手下档头,带了两名随从,一行六人骑马出了东厂。
“谁知道京城里最好的酒楼在哪里?咱家今天想喝烈酒。”
自从穿越而来,附体在一个太监身上,周青心里就没有真正快乐过,之前触情生情,让他忽然有了大醉一场的冲动。
管他娘的什么荣华富贵,权势恩仇,都统统死一边去,老子现在要喝酒,要喝烈酒。
徐彪三人对视一眼,搞不懂做事向来出人意料的上司此刻又准备要搞什么幺蛾子。不过三人也懒得去想,寒天冻地的,有什么比烈酒好肉更令人兴奋的,何况还不用自己花银子。
“咸宜坊附近有座明月楼,里面卖的将军饮乃是京都一等一的好酒。大人要是想尝尝烈酒,那里是最好的去处。”
徐彪以前是锦衣卫校尉,对京师大大小小的酒楼店铺很是熟悉。
“好,我们今天就去明月楼,试试他家的将军饮是不是徒有虚名,今天大伙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众人打马而去。